《柴达木手记(节选)》(原文全文)

在柴达木盆地

啊，柴达木

这是秋天一个特有的晴朗的日子。
我们从玉门油田出发到敦煌，只用了一天的时间。这条道路是平坦的，宽阔的，开车的人和坐车的人都喜欢这一条路。可是，从敦煌到柴达木盆地，道路却是艰难的，从敦煌走的那天，天上洁白的云朵连接成一条长长的银带，好像千佛洞里展翅翱翔的飞天壁画，又像一把秀长的利剑，穿过祁连山，一直飞向西北方。
通往西北方的道路是荒凉的。一个人也看不见。前面是一望无际的戈壁。那被狂风吹起的小沙丘，和戈壁中孤独低矮的小树，时常会叫人迷惑一阵子。有时候，突然，眼前会闪过去一群惊慌的黄羊儿，它们飞跑着，白色的尾巴像小流星似的。有时候，一群野骆驼横立在大道上，痴呆地了望着，当人要接近的时候，它们才摇摆着头，拖起步子，向山野里迅速地却又笨拙地跑去了。每天，我们总是怀着美好的想望，行走在崎岖不平的道路上，憩息在空旷的荒滩里。我们走了一天又一天，什么时候才能到柴达木盆地呢? 什么时候才能看见一个人哩? 在这里，能看见一个人那该多好啊!
“啊，这就是柴达木，我们到了柴达木了!”当我们在第四天，翻过了一架沙山，穿出山峡，眼前显出了一片无边无际的大沙漠的时候，这句话就像电流般从一个车上传到了另一个车上。人们欢腾了。人们谈论着，喧嚷着，都贪婪地睁大眼睛向窗外了望着。那个甜睡的人，没等人去喊，不知道怎么就醒来了，嘴里还咕哝着：“到啦?”就把头一下子伸到车窗外面去了。
这就是柴达木，我们勘探者们日夜想望着的柴达木，她袒开胸膛把我们拥抱了。柴达木的天空是明亮的。万里茫茫似海的盆地里，笼罩着一层薄薄的云雾，像鹅绒般轻轻地飘流着。透过云雾，在盆地的南方，矗立着昆仑山，气势雄伟，戴着银盔，披着银铠，真像一个老当益壮的将军。在盆地的北方，屹立着阿尔金山，脸面清秀，俊俏英武，显得干练可爱，很像一个年轻有为的少年。这两座山是多么好，又是多么不同啊!
这时候，已是黄昏。金色的霞光，照耀着柴达木盆地。昆仑山和阿尔金山穿上了节日盛装似的，特别动人。在两山的中间，阿拉尔小草原青绿的花草，在微风中飒飒细语。雁儿迎着霞光，在草地里高傲地漫步。就在雁儿漫步的草原旁边，巍然突出着一座庄严的城堡。这座城堡呈四方形，约有四亩地大小。堡子里面的房屋，全用土砖块和细小的木材筑成，在寝室里盘着可以烧火的土炕，和长方形的土墩子写字台，而城堡的围墙全部都是由人工作沙土垒筑起来的。确实，这座城堡是粗糙的，简陋的。但是，它在柴达木盆地是破天荒的，是一个真正的奇迹。这个奇迹是由我们的人民战士们创造的。这些战士们，自从1950年进入柴达木以后，在海拔三千多米的山路上，忍受着千辛万苦，忍受着饥饿严寒，迎着黄黑色的大风暴，消灭了乌斯满匪徒们，就驻守在边疆上，扞卫着这一片土地。这座城堡就是他们的营房。虽然，他们不是用钢骨铁筋建筑的，但是，他们却是用着钢骨铁筋般的意志，给柴达木竖立起了一座闪亮的灯塔。那个以放牧和打猎为生的哈萨克老人，他是我们的向导;当他和我们一块看见了这座城堡，他的多纹的脸上出现了怎样惊讶的表情啊! 他嘴里讷讷着。
雁群在霞光中抖擞着翅膀，悠扬地从草地中飞起。它们穿过了阿拉尔城堡，排着字儿升上了天空。它们呼唤着，歌唱着，为什么声音里充满了那么多欢乐? 莫不是它们为着在盆地里有了我们勘探朋友作伴，生活就不再寂寞、单调? 莫不是它们喜欢这个黄昏的时光，好去追恋那奔流在昆仑山下的尕斯库勒湖? 啊，尕斯库勒湖有多美哩! 她穿着银白色的衣裳，闪着珍珠似的光亮，在柴达木流转着。这是多么好的一个湖! 在柴达木，尕斯库勒湖会唤起人们多么丰富的欢乐、力量和想象啊!
这就是柴达木，祖国的柴达木，这也就是世界驰名的柴达木。谁走到这辽阔的土地上不觉得骄傲，不觉得自豪呢? 今天，也只有在今天，我们的人民，才真正赏识这丰饶的有待开垦的处女地。我们的人民，按照自己的意志，开始了柴达木盆地历史上从未有过的第一次大规模的地质勘探事业!

葛泰生和勘探伙伴们

我们和中央石油管理总局局长们，以及地质专家们，从阿拉尔城堡，走进一条漫长的山谷之中。
在山谷中，我们观察了一系列的地质现象，又向一座陡削的高山上爬去。率领我们的是我早在酒泉盆地相识的青年地质专家，现在是柴达木地质大队小队长的葛泰生和技术员们。本来，在海拔三千米左右的山谷中走的时候，气压很低，人的呼吸已觉得困难，再向山上爬，呼吸就更觉得困难了。可是，葛泰生却轻快机敏地向上爬着，一会就站在山岗上了。人们一个个爬上了山，就倒在山岗上，舒展开双腿，好让呼吸通畅一些。这座山，海拔三千八百多米。你站在山岗上，了望着远方，会再一次感觉到柴达木的广大和美丽，那尕斯库勒湖像玉带一般，和昆仑山间飞出来的云雾一起，围绕着整个盆地流转。那重重叠叠的山岭，真是山山不断，岭岭相连。每一座山岭上，都有着无数的小小的沟道;而无数的小小的沟道里，都有着勘探人们踏下的脚印。我们的勘探者，自从1954年春天进入了柴达木，不知爬过了多少山岭，走过了多少路程，尝受了多少艰难，挖掘了多少岩石，鉴定了多少良好的储油构造啊!
这天晚上，我们就歇息在高山下的一条沟道中。我和几个人睡在葛泰生队长的帐篷里。夜很静。间或，只能听得见风的呼啸声。人们都很疲劳，闲聊了一阵，就倒头呼噜噜地酣睡了。我也很累，可是却久久地不能入睡。在这静静的夜晚，我多么想和葛泰生谈谈啊。我们已有一年多不见面了，该会有多少话好说啊。可是，今天见了面，没说上几句话，就爬山，看储油构造，连一点空时间也没有。现在，他就紧紧地靠在我的身边。我发现他也没有睡着。我轻声问：“你还没有睡着?”他也轻声说：“没有。你也没有睡着?”
葛泰生是一个有作为的青年勘探者。我们睡在一起，虽然不能去惊扰别人，畅心地谈些什么，但是，他在我的心里是怎样清楚的一个小伙啊。他是江苏人，今年二十三岁。他的身材细长适中，脸庞清秀英俊，留着偏分头发。他很会吹口琴，也很会唱一些抒情的歌曲。他是北京清华大学学生。1952年，当他从清华园走出来的时候，在祖国的面前，选择了勘探大西北的工作。他在工作的历程上，从不畏惧困难，总是勇往直前。1953年，他率领着一个普查队，跑遍酒泉盆地西部的广大区域，出没在祁连山里和风沙弥漫的戈壁滩中;在一百五十七天中，普查面积达到一万六千八百多平方公里，工作质量合乎标准。而且，他和同志们共同研究，创造出用望远镜卡距离的方法，克服了因轮距仪损坏而影响工作质量的困境。他这么顽强地工作着，心里是怀有一种美好向往的。他希望着他和他的同行们的工作，会唤起戈壁滩的欢乐、微笑和神话般的变化。今年，他又离开了自己热恋着的爱人，虽然是依依不舍，但并没有哭泣，而是怀着为祖国开发油田的英勇气概，毅然跨进了柴达木盆地。同时，我也不会忘记，当他跨进柴达木的时候，又怀着怎样尊敬和激动的心情，向党递交了申请书。他希望做一个共产党员。在实际的生活中，在具体的斗争中，他越来越感到一种需要，一种力量，这就是党。他说：“我的缺点很多，需要党的教育!”
夜已深了。他睡熟了。在这个小帐篷里，我清楚地听得见他的平缓均匀的呼吸声。睡得多甜啊! 我想，这个青年人，从他走出清华园那天起，就一直奔跑在荒山、草原、沙漠和戈壁里，该多辛苦呢? 但是，他和我以往的谈话里，始终都是那么乐观、愉快和充满着真挚的感情。他在长年的地质勘探生活里，已经学会适应一切困难的环境。他能啃干馍，能喝苦水，会爬高山，会鉴定岩石，会独立地接受国家任务和独立地带领一个队到偏僻的地区开展工作。只两三年的光景，他的变化是令人惊异的，可爱的。今天，我看见他的时候，要不是他的坚实的步伐和谦逊的笑容，都几乎认不出来了。他的脸面，完全变成了铁红色，真像刚从熔炉中炼出来似的，还闪闪发光呢。本来，他的眼睛是深凹的，长得挺漂亮，现在瘦了，陷得更深了，但却放射着坚毅的逼人的青春火焰。
确实，柴达木的勘探生活是艰苦的。盆地纯属大陆性气候。一天内，冷热变化可以相差几十度。这块土地是干渴的，荒芜的。缺水缺柴，给工作造成了很大困难。在这里，人们吃喝的是苦水或咸水;即便苦水、咸水还是用骆驼从很远的地方运来的。有时候，骆驼也因饥渴倒毙在沙漠里。那么，勘探者就得挨饿，就得自己背水、背柴、背粮。柴达木的夏天和秋天之间，是大蚊虫和牛虻逞凶的季节。在这里，流传着大风暴把羊儿吹上天空的故事;也确有大蚱蜢咬得骆驼和马背上流血和嚎叫的故事。勘探者在这里生活着是要受煎熬的。但是，人正在征服着大自然，大自然会驯服下来的。葛泰生撇起嘴，做着手势，很有风趣地对我说：“要在六七月啊，蚊虫多得一巴掌可以打到十几个哩!”但是，就在这种生活中，他还经常唱着他和他的爱人都喜欢的一首歌曲呢：“你啊我的大地，辽阔的大地，辽阔的大地;你啊我的大地，辽阔的大地! ……”
在葛泰生队停留的第二天，我还特意拜访了队上的警卫战士们。
中午，我被一片快乐的歌声吸引，走进一个小帐篷里。帐篷里三个战士。两个人合捧着一个歌本唱着，一个人趴在铺上写着什么，嘴里还随声哼着。帐篷沉浸在歌声里。他们唱得入迷了。我走进去站了一会，他们还没有发觉。我看着这种情景，心里很兴奋。他们的谈话是谦虚的。每个人都流露出对柴达木的依恋情绪。在谈话中，我偶尔在桌上发现一个日记本。日记本的封皮上端端正正地写着“刘守彬”三个字。我问：“能看吗?”一个面庞黑红、穿着显然是被山石刺破的黄棉军装的战士含羞地说：“能看。”我一翻开本子，就先看到一首诗。他写着：
英雄的部队驻在柴达木，恶劣的风暴挡不住英雄。没有战胜不了的困难，任何困难挡不住英雄。
我抬起头，不由得看了看这位战士。他的日记写得很真切。让我直接摘录下来一段：
前面有一个很深很狭的崖头，从哪里走都上不去。我穿着皮鞋，把大枪背上，两手抓住石壁，用皮鞋后跟蹬出窝窝。爬到山腰里，忽然一块石头从脚跟滑下去，手没抓紧，咕噜把我滚下山去了。我的腿上擦破了一层皮，流着血，一点也不觉得疼。枪也沾满了土和沙子。我向黄正芳要了个地质锤，爬一步，挖一个窝窝，再踏稳脚跟，手抓结实，用最大的力气才爬上去了。我到了山顶上，又用绳子把下面的人吊上去……
读着这段日记，我们作何感想呢? 这是在柴达木的人民战士和勘探者们的工作写实。柴达木的工作，磨练着每一个人;在祖国的伟大建设中，他们用地质锤留下了深刻的印记。刘守彬在学习文化中，在作业造句里，还有着下面这样的句子：“迷失：——王进喜到葫芦沟迷失了方向，找不到帐篷了。”“昏昏沉沉：——我下山时，山上的石头把我绊倒了，摔得昏昏沉沉的，什么都不知道。”战士们克服着困难，兢兢业业地担负着警卫工作。就在夜晚下哨后，他们还很关心伙伴们，看见哪一个帐篷里，哪一个人被子没盖好，便给拉着盖上;哪一个人铺盖薄，便把自己的被子给盖上。就在早晨出工前，他们把每个水壶给灌满开水，还给上山的人把馒头都烤好了。在山上工作的时候，他们自动帮助背仪器，扛标杆，还自动去背水、背饭送给山里工作的人。刘守彬在8月17日的日记上，又有这么一段话：“我们背水时，遇到很多困难。爬陡山，脚爬，手也爬。爬上山，浑身是汗，心窝都挣得疼，腿也酸痛。但丝毫没讲二话，我们克服了困难。完成了任务。”
这是一些怎样的人? 这是多么值得我们自豪的人民战士呀! 战士们是最先把五星红旗插在柴达木的。接着，他们没有休息，又以英雄的姿态，参加了柴达木的地质勘探工作。我对战士们说：“你们辛苦了!”他们齐声庄严地说：“为人民服务!”刘守彬还攒劲地补充说：“柴达木没啥苦的。就苦吧，也没啥。只要柴达木开发了油田，这比什么都好。现在，咱们的国家，就是要把苦焦的地方变成人民的乐园嘛!”
我从帐篷走出来，心里怀着尊敬的感觉。这时候，我又看见一位年轻的炊事员，正从帐篷里把每个人的铺盖抱出来，迎着阳光，打开搭在帐篷的绳子上。这位炊事员的行动，马上使我联想到昨天晚上睡在帐篷里，底下铺着厚褥子、毯子和床单，还觉得潮湿、渗凉的情形。他的举动很自然，很安详，好像把每个人的铺盖抱出来晒太阳，是他应该做的本分的事情。柴达木的生活，把人们的感情紧紧地连在了一起，人是多么友爱啊! 我看着，正准备帮着抱铺盖晒太阳，炊事员却端来满满的一茶缸开水，递在了我的手中。我端着开水，手觉得是暖和的，心也觉得是暖和的。这是多么珍贵的一杯开水啊! 它不知道经过了多少路程，又不知道是哪位同志从阿拉尔背来的。我想起了这里的勘探人们，为了节省水，用沙子洗筷子的事情。我也想起了一缸水，怎么使一个干渴得昏倒的人苏醒的故事。现在我很渴了，端着水一口一口慢慢地喝着，想着。
葛泰生和他的伙伴们，正像青年战士刘守彬说的，克服了很多困难，同时也做出了很大的成绩。我还听到这样一个故事：有一次，葛泰生和几个技术员，去普查盆地一个偏远的地区。他们啃干馍，喝冷水，在大荒漠里走了几天，才摸索着找到了目的地。他们工作完结以后，吃食和水都快用完了。当他们往回走的时候，骆驼忍受不住沙漠的饥寒，已经有好几条困死了。在大荒漠里，连维族向导依斯阿吉都转了向，迷失了路。其实，哪来的路呢? 就是有路，还不是我们勘探者踩踏出来的吗? 他们怅惘、饥饿、寒冷、困倦，该向哪里走好啊! 要是再耽搁几天，人就会支持不住的。但是他们没有失望，仍然不分昼夜地走着，摸索着。终于，他们回来了，还带回来使人振奋的大块的油苗、沥青和寻找到一个储油构造的消息。
他们就是这样工作着。就是这样在和大自然的斗争中寻找着快乐、安慰。在柴达木，只葛泰生和他的队已勘探了三四个储油构造了。可是，你要问葛泰生，他会谦虚地说：“我们做得还太少了!”你再要对他们说：“你们可够辛苦了!”他们会摇着头说：“不。不苦! 很好，很有价值!”你看，我们时代培养出来的青年勘探者，就是这样的人，他们热爱劳动，把劳动看做最荣誉最光彩的事情! 他们不畏艰苦，把承担艰苦的工作，看做最豪迈最壮丽的事业!

再见，柴达木

我们爬高山，走沙漠，看一个构造，又是一个构造，心情一直是振奋的。但是，当我们离开葛泰生队，跨入一座深山里，迎面吹过来一阵浓浓的油味时，我们的心情已不是振奋所能表达得了，而是完全被极度的欢乐溶化了。我们已跨入柴达木最出名的油砂山里了。
抬头看，你的眼前显出的是一座峻峭的高山。山岭突出险要，像钢刀般插入天空。山呈黑红色和紫黑色。你无论走到哪个地方，都可以顺手取得油砂。每一块油砂，都可以闻到甜美钻心的酥香。在它的南前方，可以了望到白雪皑皑的昆仑山，和娴静的尕斯库勒湖。在油砂山脚下，整齐地排列着一行一行的帐篷和蒙古包，好像一大群小绵羊似的，又像一处白色的市镇，这就是勘探柴达木的人们的大本营。自从有了这个大本营，柴达木仿佛得到了最纯洁最动人的爱情，变得年轻、豪放、快乐，油砂山获得了新的生命，不再那么拘谨，那么羞涩，敞开胸怀放射出动人心魄的芳香。
啊，油砂山，你多可爱呀! 你给我们勘探者灌注着甜蜜的奶汁，你使我们更深地了解勇敢的意义。就在你的周围，我们勘探者不知洒下了多少汗珠，留下了多少脚印。我们向上爬啊爬啊，你好高哟! 我走到山腰，憩息在你的怀中，尽情地享受着你的芳香。我极目眺望着远方，想把你的美丽和我尝受到的幸福，传达给我的亲人和朋友们。我在手掌中搓揉着紫黑的泥土，仔细地观察着那险峻的山岭，又不能不想起那个英勇的故事：就在最高的山岭上，曾经爬上去过我们的一队人。这一队人中有我的老相识测量技术员刘承昌，他虽然见了女同志就脸红，爬起山来却是勇猛的。但是，这座高山却不是好爬的。就因为它又高又陡，太不好爬，人们给它取了个名字叫：英雄岭。意思是说，谁能到岭上去，谁就是英雄。这一队人，为了给地质详查工作创造条件，担任着调查地理环境和交通情况的任务，开始往岭上爬了。一清早，他们穿过了又黑又狭窄得只能钻过去一个人的长长的峪谷，就一直向着没有路的陡崖爬，一会踩着尖刀似的砾石，一会踏进松软的砂石。他们被大蚊虫咬着，被大风刮过来的碎石打着，手爬，脚爬，用脚蹬着小窝窝爬。有时被顽石绊倒了，有时从山上摔下来，总是不回头，向上爬着。谁能摧折他们的意志，谁能阻挡得住他们的脚步呢? 他们爬上去了。他们站到最高的山上了。傍晚，当金色的霞光辉映着山岭的时候，他们在岭上吹起口琴，唱着歌，庆贺自己的胜利。夜晚，他们用老羊皮裹着身子，窝在山峡里。第二天，他们开始工作了。可是，谁知道，下午，山野怒吼了。人们上来了，就不能下去。这一队人围坐在一起抵抗着风暴。不一会，山岭上又落雨了。雨啊，下着，下着，你要把勘探者怎么样呢? 几个人用一张油布顶在头上，这管什么事! 一张油布能顶得一昼夜的暴雨吗? 大雨下了一昼夜，人们只能背靠背坐了一夜。刘承昌和他的伙伴们，因为疲劳的缘故，不管衣服已淋透了，都还饱饱地睡了一觉哩! 天亮了。人们醒了。太阳出来了。可是，大家都成了泥人，脸上五光十色的，多好笑哟! 他们是英雄。他们多好啊。他们完成了任务，为以后上岭的人做详查工作创造了很好的条件。
整一天，我们忘记了疲劳，一直在油砂山里周旋着。黄昏，人们才怀着满足的心情向山下走来。在山腰间，有一架手摇钻机，发出隆隆的吼声，和工人的喧嚷声交织在一起。工人们忙碌着，拉着纤，操作着钻机，好像一下子就会把地壳打开，拿出宝贝来似的。虽然，因为柴达木交通不便，用水困难，水源正在勘探中，只能暂时使用这种原始的落后的手摇钻机;但是，就是这台手摇钻机，第一次冲破了柴达木的沉寂。它的声音使山岭苏醒，使大地复活。要是再过些天，用载重卡车运来许多大型钻机，那时候，柴达木不知道会怎样狂欢哩!
我们向山下走时，还看见一伙人，他们是两个背水组。这些背水的青年，肩膀上都搭着一块厚垫子。有的人垫子磨烂了，肩膀上都暴出了棉絮。每天，他们要从山下一个名叫棕扎哈苦泉水的地方，往上来回背三四次水，供给钻机使用。自然，这种工作是艰难的。我问一个青年：“哪里人?”他说：“敦煌。”“读过书吗?”“中学。”“工作得怎么样?”“好。很快活。我们还和钻井组挑战哩! 我们保证一定把钻机用水供上，他们保证一定要进尺快，争取早日完成钻探任务!”你看，在柴达木，不管做什么工作的人，都是这个样子：他们热爱自己的工作，并在不断改进自己的工作，尽量地在开发柴达木的油田事业中，贡献出自己的一份力量。
我们下了山，憩在勘探者们的大本营里。这是个勘探指挥部，各工种队就从这里接受指示、任务，向柴达木四面八方进军。大本营里还有敦煌贸易公司运来的各种货物;你要手巾，香皂? 还是要牙刷，衣裳? 你愿意吃鸡肉罐头，还是喜欢吃红烧猪肉罐头? 都有。我转着看了一阵，觉得身上渗凉渗凉的，就走进帐篷里去了。
这时候，突然，帐篷外面，人声嚷嚷，有人喊道：“快，看野马!”我又转身走出去，外面已有一大群围了一个圈，看着从骆驼身上拉下来的两条野马。原来，就在我们看油砂山构造的时候，那个作向导的哈族青年木斯达法，骑着骆驼到昆仑山里打野马去了。他打野马是为着自己吃，也是为了让局长、专家们和勘探者们尝尝野味。野马肉很鲜，很香，吃着和炖的牛肉一个味。只是肉粗些，肥得厉害，吃多了，一天不饿，净想喝水。哈族兄弟是很热情的，只要做好了肉，你不吃，他们是不乐意的。你吃了，他们很高兴。而且在你吃饱了以后，最后还用手抓起一大块瘦肉和一大块肥肉，亲自塞进你的嘴里才完。他们说：“这是我们的礼节!”勘探人们不知道吃了多少次野味了哩! 在柴达木当向导的和做运输工作的人，有蒙族、哈族和维吾尔族的老人和青年们，他们都善打猎，经常打黄羊和野马慰劳勘探者。在吃食遭遇困难的时候，野味就成为主食了。现在，他们有的人还正在山里和勘探者们一起奔跑;有的人就住在大本营，准备接受任务出发。他们和勘探者生活得很热火，很融洽。他们都懂得勘探者的活动会给自己和各族人民带来美好的生活。因此，他们离开了妻子儿女，整年不辞劳苦地随勘探人们一起奔波着。
夜。一个多么美丽的夜晚啊! 柴达木各工程的队长们聚会了。我看见了青年重力专家张得经，他的身材高大，说话声音低哑而有风趣。他的脸面仿佛总是盖着一层厚厚的灰尘。由于他和全队的努力，重力勘探以提早超额完成任务出名。我也看见了有着一副黧黑长脸的青年队长朱儒勋，他在陕北就工作得很漂亮，因此，今天又在柴达木担任艰巨的细测工作，提供深探井井位的资料。那个身材瘦长的王吉庆队长，他很少说话，做事干练。就是他曾经和几个人寻找到一个大的储油构造，因为迷恋构造而忘却了返回，结果在黑夜返回中饥渴得昏倒，迷失了方向。我很喜欢那个纯洁热情的大队技术员王福林，他说话是憨直的，做工作是埋头苦干的。人们都愿意和他一起工作，喜欢他。最近，他爱上了一个四川姑娘，他常想她，给她写信，还答应了请勘探朋友们吃糖吃罐头哩。还有……不多说了。我看着这伙青年勘探者，心里是有很多话想说的。我在他们身上，看到青春闪烁着的光彩，看到地质勘探事业的远大前程。他们为了祖国，献出了自己的聪明才华。他们的青春、生命，才是值得赞美的。
今天晚上这个聚会，就是总结他们的工作，是一个重要的不平常的会。会上，石油管理总局的地质师们，做了柴达木工作的评价和今后勘探方向的报告，对柴达木的工作做了宝贵的指示。最后讲话的是总局局长们。从这些报告和讲话里，你会感到一种力量，你会清楚地看到：担负着勘探柴达木任务的人们，付出了如何巨大的代价，进行了怎样有成效的劳动，已经寻找到了众多的适宜于储油的构造，获得了惊人的、贵重的和大量的地质资料! 这些为国家提供出来的地质资料，给柴达木开辟了令人振奋的前景。而同时，勘探者还正在继续勇猛地向柴达木的最深处挺进着，冲击着。啊，来吧，我的朋友们，在这个聚会上，让我们举起这杯酒，为了柴达木，为了勘探柴达木的人们干杯，干杯啊，我还想告诉我的国家，告诉远离柴达木的兄弟姐妹们，在柴达木工作的人，是完全可以被信任的人。他们从事着一桩惊心动魄的事业，并且，也一定会完成这桩事业的!
我们是离开柴达木了。黎明。晨光穿过了昆仑山巅，披在尕斯库勒湖上，闪着妩媚耀眼的光亮。油砂山挺起胸膛，迎接着黎明。一群雁儿飞起，乘着风浪，唱着温婉的歌，奔向了黎明。柴达木的早晨多好啊! 我紧紧地握着勘探朋友的手，怎么也想不起就要离开了。啊，再见了，可亲可敬的勘探伙伴们! 再见了，柴达木，你这正在被开垦的处女地! 再见了，你微笑着的昆仑山、阿尔金山和油砂山! 再见了，尕斯库勒湖，你发源于铁木里克，无数的支流汇集成这个大湖，你才能放任自由地向东方奔流;可是，当雁儿歌唱你的时候，当你觉得骄傲的时候，你可曾晓得，不久，勘探柴达木的人们，就会在你的身旁开拓出来一条更宽长更壮丽的河流;这条河流以黑色的金光，黑色的奶汁，可以和大江大湖媲美!
再见了。我还要来的。当我在归途上，又看见了敦煌，又看见了玉门油田的时候，我心里就想：我们的祖先能够创造出来世界驰名的千佛洞的飞天壁画，我们的祖国已有了玉门这个辉煌灿烂的黑金都市，在柴达木盆地里，我们的人民就不能够再创造出来伟大的奇迹，再拥抱起一座辉煌灿烂的黑金都市吗? 能够的。一定能够的!

1954年11月，酒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