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辚辚》(原文全文)

看到连绵无际的蔗园和主干扑了半截粉白的芒果路树，便无端几分情怯——就这样，我坐在学生们的毕业旅行车里，直放北港而去。车子，驰过嘉南平原丰厚的脸膛，驰过南方梦夜辉耀的小镇。终于，啊，朴子，恰似一片深情，一方春光，在含泪如镜的眼瞳展现，灰黯的天际，犹兀自飘飞千年雨丝。这里是——我告诉不解忆长安的学生，颤颤地，毋宁是在说给自己听，这里是故乡，我生命的故乡。故乡，正在下雨。

很多时候，我更相信自己是株流浪的树，餐饮过故乡风雨，一旦辞去故土，便再也不愿着根。也许，也许那也是一则故事，中国人最悲最苦的故事——一流夕照中，骑在长安城头，满眼风光，却禁不住兴亡满怀，于焉，流浪的情愁，遂隐然成为世代最凄绝的心。

怀思一些人，系念一片土，这柱坚执信仰的心，就是故乡亘古守护的人。多少年前，故乡栽植过我，我住在这里，我家在这里，奔涌的血脉里，日夜呼啸的，是故乡的风声水响。那条溪流啊，大家都习惯唤它朴子溪，晨光夕霭里，每每蜿蜒着历史敦柔的光，有这条溪，就有这个镇;有这个镇，就有这条溪，它的乳液哺育的，不只焦渴的大地，也是枯涸的心灵，每个清晨，当它潺潺的清音，打朝阳蒸融的雾霭中透露出来，整个小镇惺忪的眼睛都睁亮了，生活的脉搏便开始感人的律动。那些年分，溪东西两岸，尽是广袤的田园，圃农和庄稼们，总像信笔挥摇的画家，不经意间就延来四时不同的景致。记忆中，春日里闪耀慌乱的菜花黄，固是永恒的美丽;炎夏里蓊郁的油菜绿，自也有它辉煌的生机;而翻白如苇，相映碧洗秋光的蔗花，竟凄然掩不住一份雁啼乡关的空茫。我们的父亲可以说是很散文的，倘徉自然，也是他生活的一部份，他和自然的关系，最恰切的诠释只怕莫过于天云、松鹤和水鸥，要是无天可丽，无松为林，无水当乡，那么，祥云、雪鹤和舞鸥都要寂寞了。那溪旁，父亲是少不了常去过访的，他喜欢带我们，夏季黄昏漫过去，那时分，西天的夕阳红，将溪边弯垂的柳树，胭脂上一番风情，煞是不胜依依。说到柳树，不禁想起悠悠千古深情，这个世代，多少人目眩心惑于飞扬跋扈的千林万树，款洽的柳树真真少了，乡情又怎生不浓? 你说吧，这人间多的可不是难以捉摸的事? 那天，在剑潭秋冥深寂的楼头，听侄子说，如今风发一时的公寓，居然也逐渐向溪边蔓根了，而我，说什么也不愿承受这个残忍破碎的事实，梦里，依稀还是我们父亲健在的童年，还是潺潺溪水哺育的一片灿黄与翠绿。

我简直无法说明到底为的是什么? 拥抱孤独的同时，我几乎也在热恋着故乡的艺术和文化，它的艺术和文化是属于它的，和泥土有不可隔绝的血缘。也许我们并没有艺术家，不过，“石头仔师”这个人，他是一个人，对我这种年龄的故乡人来说，应是熟悉而亲切的，他的艺术，毋宁已塑写在我们漂泊或不漂泊的生命上。风如涟漪的夏天，“田仔庙”的庙会开始了，他的“布袋戏”就为朴拙平静的乡心搔起浓艳的激情和感动。记不起他的戏码，总也脱不了乡野传奇吧;然而，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因为有那些棚台上晃动的人人物物和轻锣繁鼓，才更显得故乡长夏的苍勃。也许我们并没有艺术馆，但是，我们都应该是历史艺术的崇仰者，那么，让我们到长街尽头的“妈祖宫”去，那又是何等气象巍峨的建构? 有如面对凝视烟袅云绕的古中国，我多么骄傲，它所庋列的雕像、书画、飞檐、龙柱……每一刀，每一笔，在在都说明了一个艺术家痛苦而惊喜的熟落。妈祖是我们信仰的神，因为我们要证明并实践一颗敬仰而不死的爱心;我们毋宁是贫穷的，唯每年清明节之后的妈祖诞辰，从异地涌来的朝圣客，都使我们享受一番春华盛宴中主人的风华。我一直坚执一个想法，庙宇、布袋戏和歌仔戏，是岛上土壤萌发的三朵奇花异卉，当年故乡的荣昌戏院(旧戏园)，也常有跑码头的歌仔戏团来演唱，日夜场戏码不同，约摸十天演一出，碰到叫座的戏或唱角，也会使小镇喧腾一阵，现在，自然也式微成为明日黄花了，代之而起的是稍经改装的电影院。每次归来，我都忍不住挑个晴夜，买张票去坐上半天(不清场)，只有我最明白，那时刻，我心中呈现的，分明是一座布景鲜明的舞台，一出剧力感人的歌仔戏，而非光影交错的影戏。我并非无视于明日晨曦，只是，那逝去的黄昏如此惹人依恋，我何能不一往情深?

那声嘹亮的汽笛，永远像生命刚落地的初啼，不仅惊破小镇旭日未升的朦胧晨空，也划裂少年心智混沌的天际。那汽笛声响后，糖厂火柴盒似的小火车便空隆空隆缓缓蠕动，而后，急速放奔另一座城。虽然也是风驰如飞的汽车，但是每天搭小火车通学嘉义，倒另有古典的情趣和现代的律动感，尤其站在最后一节车厢，放眼故乡的田土野地，一片片拉近，一块块放远，不可遏抑的，便回壑无以言宣的感念和热爱，真该虔敬的谢天，有这样的地方值得奉献我们的感恩和挚爱。记忆中几乎每个车站都是狭隘而古老的，唯其狭隘，才更显得温暖;唯其古老，才更显得朴厚。就是这般，乘坐这小火车，宛然攀搭少年的列车，车站一站站到了，又一站站过去，知识的山海许是逐渐高深了，冥冥之中，年轻的心和故乡却是愈抛愈远。有朝一日，灯火阑珊，蓦然回首，人在他乡，忧患已然开始，唯小火车的辚辚轮声，竟回绕不去。

旅行车驰过老居不远处的一条街，远梦旧事恰是离离晴翠。雨，仍在飞落，谁管满眼泪，故乡，终被抛推。天涯未归，故关悲颜，何堪乡情如许凄迷，若说雨中故国，敢问老尽少年心，又是怎样的愁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