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悟彻》(原文全文)
人的性格不一样,人生活着,也为了不断理解人。理解别人难,理解自己就容易吗? 一点也不容易。人们都害怕孤独,总想和朋友在一起。这就象夜间赶路,希望有个伴。
当我一人独处的时候,常常觉得这很好。这种毫不陌生的心境也像一切事物一样,有一个来源。它支持和健全了我的创作,使我变得可以忍受和善于忍受了。困苦和欢乐似乎都不值得推敲,有意义的只是沉默地悟彻——尽管这是不可能的。
尽快地学会一个人过一份生活也许比什么都重要。小时候的林子寂寥极了。林子里人不多,有时进来个砍柴的,我觉得很有意思,眼睛长时间地盯着他。后来走出林子上学了,一下子接触那么多人,不知怎样才好。
因为从很远的地方搬到这里独居,理解当地人难,当地人理解我也难。我早一些知道了什么生活才叫更难更累。当地人看我的眼神有些特别。这样常了,互相少看一些也就是了。可是什么都可以回避,唯独目光不能。我刚刚背起书包从街道上走过时,心里是多么慌乱啊。如果有个陌生的汉子站在屋檐下开我一个玩笑,我就受不了。就这样慌乱、局促不安,内心里的一点什么却在慢慢地滋长。和别人交谈的机会少了,和自己交谈的机会也就多了。我很早就学会了跟自己交谈。
我始终怀念着一个没有见过的人。他在我心中神秘而且高大。我会一直尊敬他、羡慕他。他有一个好名声,智慧、博学。他去世了,却把那么多的书留下来。我直到现在读书时还常常想到他。他是什么样的,不知道。他与我一同翻动书页,沉默寡言。知识都在奇怪的幻想里藏着,用多少就跟他借来多少。他与我构成了一个世界,里面充满了无声的对谈,充满了魔术。在这个空间里,一个生命决定了另一个生命的性质。有时当啷啷一个冰凉的红木健身球滚过来,问是谁的? 回答他的。一部多么神奇的活动着的历史啊。无限的猜测弥漫了我的四周。
我曾愚蠢地认为,我读书是最多的。这种误解多少会使我产生一种自豪感,这种感觉后来也常常出现。这种感觉、这种得意,往往是会转化为写作欲的。记得从很早开始,在发表作品之前,有人就指责我那些奇奇怪怪的联想。
我自己并不觉得这些联想有什么奇怪。因为这些只是我跟自己交谈的内容的十分之几。一个人躺在那儿琢磨事情也是很有意思的,琢磨来琢磨去,以此抵挡孤独。有话跟朋友、跟好多的朋友谈当然很好,但哪有那么多好朋友。当我自觉这样的朋友多起来时,也就放弃了自我交谈的机会了。于是,那样的联想没有了,永远地失去了。不需要指责了,因为一切已成为过去,我与那个人构成的世界变得模糊不清,多多少少像一幅褪了颜色的照片。
应该有一方适合艺术家生长壮大的天地。它不在任何地方,它只在我们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