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挚的张志民》(原文全文)
诗人张志民,以他的诚挚使你必须诚挚地面对他,废除一切客套,更不能虚与委蛇。每见张志民,从第一分钟就没遮拦地说实话。
我们相交恰恰二十年,那已经是1978年的夏天,但还不是对什么人都能说实话的时候。我本来可以更早地结识他。50年代我写一点儿童诗,是《中国少年报》的作者,傅雅雯就向我约过稿。有一个星期天,在北海东门外见她抱着小孩,许是张宏吧,她家就在旁边,约我去坐坐,说志民就在家里。我那时比现在还憷生人,没有去。一推就是二十多年后,我见到的老张已是老年,他不但写过60年代的村风村歌和“社里的人物”,并且坐了四五年单人牢房,又被流放异地,“一纸家书带血看”,历经了一个人除死以外所能遭遇的一切痛苦和屈辱了。
志民十一二岁在家乡京西(当时叫平西)百花山参加革命。虽说日寇入侵,困难深重,我相信小八路张志民是快乐的,他有幸生活在萧克将军领导的战斗集体里,跟全心全意支援抗日军队的老百姓一个锅里抡马杓,一个炕头上睡觉。没多久他就练笔写作了。1947年他发表《死不着》和《王九诉苦》等名篇时,他刚刚二十出头。
进城之初,志民也意气风发的。1951年春大约在《中国青年》杂志上,读到他以解放军战士身份写的守卫北京的长诗,触动了我,这是我那时写了一首《再唱北京城》的由来。这件事似乎没跟他说过;我们见面很少谈诗,也很少谈“文坛”百态,往往一下就进入人间万象的感慨。
志民赠我的书,除了他自己的集子以外,一是《春风化雨》上下册,群众出版社1980版,是因群众上访而获解放的冤假错案案例;一是《匈牙利悲剧》,1956匈牙利事件当事人所披露的部分真相。志民说他一度参与过接待群众上访的工作,但从早到晚精神受的冲击太大,几乎不能自持,只好退出了。他饱尝铁窗之苦,没有垮掉,当然是坚强的,但面对别人的苦难,他的心却太软,我想是感同身受的缘故。他在回首前尘的时候,总在探寻灾难的根源。
在80年代,志民的诗达到他自己创作的又一高峰;无论从诗的意义或史的意义,他的许多篇章都无愧为新时期杰出之作。在“文革”后三十周年时写的长诗《梦的自由》,在这前后写的大量追忆和反思民族浩劫的短诗,血泪已提炼为哲理的睿思和历史的诘问。
依然是诚挚的张志民,又是深思的张志民,愤怒的张志民! 一个诚挚的人,长期与人民共患难,在应该深思和愤怒的时候,不能不深思不愤怒。这时,在诗艺上已经获得了成熟的个人风格的诗人张志民,以他从口语提炼的夹叙夹议的长短句,自由地抒写着,明快地表达着;摆脱了散文化的芜杂和拖沓,也突破了歌诀式的局促板滞,错落有致的句式一气呵成,顺口而又抑扬顿挫,特别是那富于讽刺意味的短章,每一个韵脚都像一枚致痛的针。我亲见过一次出奇的效果。在1986年为祝贺第二届全国优秀新诗评奖举办的郎诵会上,一位演员郎诵了志民获奖诗集中的一首《赛金花》,犀利的诗一句句刺向“政治娼妓”,座上一人坐不住了,铁着脸起身落荒而走。
人们常说长期的抑郁是致癌的病因之一。果然的话,志民的癌症首先要回溯到“文革”中间1968—1972年狱中生活对他肉体和精神的折磨。直接间接死于这个“大气候”的人太多了。志民有幸,“小气候”是好的,这是他的“造化”;他是一个好丈夫,所以得到一个好妻子;他是好父亲,所以得了好儿女;他以诚待人,所以拥有众多的朋友。
4月3日下午,几个老友见面,一位长者忽然问起志民的病情。次日听说,那正是志民撒手而去的时刻。
老张,我的兄长! 我还记得你那本散文集的书名:《故人入我梦》。昨天我想起你,想起相交二十年来种种,失眠半夜,你为什么不来入梦呢?
1998年4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