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来的平反》(原文全文)
美联社在本月9日,从梵蒂冈发出这样的电讯:
声称科学与“信仰的本质”之间必定有别的教宗,若望保禄二世今天说,罗马天主教廷350年前谴责着名的天文学家伽利略是件错误。
教宗告诉一群知名的科学家说,“我们回想科学与信仰之间有严重互不了解之年代,误解和错误的结果只有谦信与耐心的重新检讨才能逐渐消除。”
他说,“惟有透过谦逊与不懈的研究,教会才能学到把信仰的本质从科学系统中分离出来。”若望保禄二世以法语向包括33位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寻求和平之科学”的代表们发表演说。罗马法庭曾谴责伽利略所称地球并非宇宙的中心,只是一个围绕太阳运转的普通行星之说,而将其逮捕。
若望保禄说,“教会从经验与反省中学习,现在已较了解必须给予研究之自由的意义。”
这条电讯,引起我一点回忆。
1968年,方豪神父请我替他校正《方豪六十自定稿》,交换条件是替我推销我在卖的两套古书。他把稿本打样给我,由我逐篇校正。这些校正,引得我写了二十二封信给他,指出他288条大小错误。其中一条是关于伽利略的,我说:
“伽利略与科学输入我国之关系”中说“孰谓教士抹杀伽氏学说”等话,似有为贵教过去钳制思想自由开脱之嫌。盖教士所抹杀者,乃伽利略学说中绕日部分,亦即最主要部分,此案不可翻也!
(《李敖全集》第五册《校书别记》)
方豪神父是我在台大历史系的老师,以他那样用心的学者,在处理伽利略问题上,都难免有“曲学阿教”的习惯,天主教抹杀伽利略,流风所及,真是无远弗届了!
伽利略是外国古人中,最令我“物伤其类”的一位。他在1564年生在有斜塔的比萨,24岁就才华毕露,以一个大学生,就发现了钟摆律;25岁,又以一个数学教授,推翻了亚里士多德的落体论,为了真理,为了反抗权威,最后麻烦无穷。
打倒权威
亚里士多德的思想,在当时欧洲是天经地义,谁也不能反对,但是伽利略为了真理,却不信邪:
果然在比萨不久,伽利略又做出了一件惊人的事,便是否认亚里士多德的一个理论,亚里士多德说物体降落的速度,是依物体本身的轻重而有迟速的,例如十磅重的物体落下时要比一磅重的物体快十倍。表面上看起来这个定律似乎是很对的,每个人都觉得毫无疑义,比萨大学的教授是这样的教学生,学生也是这样毫无问题的接受了。
只有伽利略对于这个定律很怀疑,于是他私自实验,知道确实是错的。但是在当时一班学者的眼中,除了上帝之外,只有亚里士多德是对的,伽利略还是一个25岁的少年,他敢去否认被人崇拜了1700年的希腊圣人的定律么? 然而他的热血是使他不顾一切的。
于是以比萨的倾斜塔为他试验的场所。他请了一些大学教授来看他的实验。他带了两个铁球,一个重一百磅,一个重一磅,告诉他们这个铁球会同时落在地下。于是他拿了球跑到塔顶上。下面看的人都在纷纷讥笑他:
“这个少年一定是疯了,让他去胡闹罢,他一定要得一个教训才晓得利害,亚里士多德的理论难道会错么!”
现在伽利略已到了塔顶上,他一手拿着一个铁球喊着说:“下面的人看清楚,铁球落下来了。”马上铁球往下坠,两个差不多是平行的,于是一齐落在地下。这次的实验是否把亚里士多德的威信推翻了呢?但是当时的教授们,如果他们不相信一件事的话,他们简直是置诸不闻不问的。
至于在场的观众,他们也并不相信,他们归咎于当时天时地理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亚里士多德的理论是决不会错的。他们希望这是伽利略施了一种魔术,阻住了大铁球的速度,不过他们证明不出来,总之,他们是不相信就是了。
在这次大胆的实验以后,伽利略又为了真理,得罪了巨室之子,最后不安于位,离开了大学。
布鲁诺被烧死
伽利略在威尼斯的时候,认识了一个女孩子,两个人同居,生了两个女儿,一个儿子,他们没有结婚,几年以后,她遇到一个青年想娶她,伽利略没有反对,并且给予经济上援助,自此以后,两人就分手了。
伽利略在帕度亚大学做教授,在这时候,发生了罗马教会烧死布鲁诺事件:
布鲁诺和伽利略一样,是一个好动的人。伽利略生的时候,他已16岁,为黑衣僧派的僧侣之一。他是一个性情刚烈的人,因此不久便和旁的僧侣合不来了。他对于基督的化体说(圣餐用之饼及酒变成基督之肉与血之说)及清净的观念都有自己的见解,以致人家要来捉拿他,于是他便逃走了。
他在法国住了许多年,在英国住2年,以教科学为生。他很早就承认哥白尼对于太阳系的解释,并且颂扬许多被罗马教会所拒的科学理论。
最后他起了思家之念,仍旧回到意大利。有一个朋友请他到威尼斯去,担保他在那里不会有危险,以为黑衣僧派的僧侣以及罗马教会早已忘记了他。实际上,黑衣僧派和罗马教会对于他一点都没有放松呢!
因此,当他刚踏上威尼斯的境界,异端裁判所便把他捉住了,关在牢里,然后又把他提到罗马的监狱里,关了7年。这7年的时候,正是伽利略初任帕度亚大学的教授,也正在开始研究哥白尼的学说。
1600年当伽利略继任帕度亚教授不久之后,罗马教会将布鲁诺从监狱里提出来定了死罪,于是年2月17日将他焚死于罗马。
布鲁诺的科学理论,伽利略知道都是真理,可是维护真理的人,下场竟是如此,在黑暗统治下的下场竟是如此,可就太令人心寒了。
斥责群众没有大脑
在心寒中,伽利略继续教他的书。在教书过程中,他不断的攻击权威和群众的愚味:
伽利略的天才虽则直到1609年才真正的显着,但是我们可以将1604年作为他一生转变的时期的开始。像布刺和刻卜勒一样,这次的转变是一颗新星造成的。伽利略对于这个天上的新星演了三次讲,听众异常之踊跃,第一次演讲时,室内挤得水泄不通,第二次换了一个能容千人的大厅,还是嫌小,于是第三次便在野外空场上讲。
伽利略对于他的听众是毫不客气的,他骂他们是无头脑的人,只晓得对于新奇的事情便这样的有兴趣,而对于固定的恒星以及其他自然界重要的真理,丝毫不睬。听众因为要听他讲关于这个星的究竟,因此也不计较他所说的话。
伽利略讲的话很多,大部分是反驳从前的理论。亚里士多德曾说天体是完整不变的,伽利略对于这句话下了很大的攻击。他说:“这实是绝大的错误,例如现在这个星,也正和别的星一样,但是在不久以前,它并不是星,或者将来它又会消失。这可以说是不变么? 实在是太无意思了。自然界没有一件东西是能保持永久性的。你们应当趁这个机会赶快忘记亚里士多德,忘记从前古人的谬论,而注意现在。”
你可以想象得到,当时一班学者对于这些话是如何的不高兴。不过他们没有办法,因为那颗星确实是新出来了。
伽利略接着又说:“好罢,假使你们愿意听的话,我可以将自然界的真理今天都宣播出来。”
他所宣播的便是哥白尼的理论,说明他可以相信它以及何以晓得这是不错的理由。
真理在天上
当伽利略用他自己改良的望远镜,去做进一步的研究的时候,他对天文学的真理,就越来越推出了:
伽利略还是不断的制造望远镜,一次比一次精良,最后他的望远镜可以将原物放大三十二倍。
在一天无云的晚上,伽利略第一次用望远镜去观察月亮。这实在是可记载的一晚,因为几千年来人类以为月亮是皎洁无瑕的理想,完全被打破了。什么人会想到月亮竟是一些苍古斑斓的大山呢?那天晚上帕度亚大学的那些教授们大概是很不安的。难道月的外表不是光滑晶莹,而是像地球一样凸凹不平么! 而且他说地球也是像月亮一样发光的,而“新月与旧月乃是因为地球的光照着月亮暗的那部分。”如果亚里士多德听见这种话,在坟墓里也要不安了。
伽利略借望远镜所发现的东西不止此,银河是许多小星聚合而成,肉眼所现的闪动的星,实际上是两个,天上还有许多星,因为距离地球太远,非借望远镜不能看见等,诸如此类都是他发现的。
这样一来,亚里士多德以天体为完整无缺的理论,完全被伽利略的望远镜碰碎了。
但是帕度亚大学的那些教授们相信不相信呢? 如果他们不相信的话,当然可以亲自在望远镜中察看,然而他们并不这样做,他们只说如果伽利略所见的与亚里士多德所说的不同,那一定是伽利略说谎,以魔术欺哄众人。
后来伽利略再观察木星,知道木星有四个月亮绕着转,从而证实木星绕着太阳转,有一个月亮的地球也是如此,哥白尼的地动说,证明是真理无误。
“七十老翁何所求”?
但是,真理无误是一回事,宣传这种无误的真理,却是另一回事。伽利略的麻烦,慢慢来了。
伽利略的望远镜和他这许多的发现不但没有得到当时的崇拜,徒然增加了他的仇敌。尤其是教会的长老,觉得如果伽利略的学说煽动了一班普通人的宗教信仰,实在是一种可怕的行为。因此他们聚议着如何能封住伽利略的嘴。
但这也不是容易的事。伽利略现在正是气焰最盛的时候,同时他又是一个虔诚的天主教徒。但是当他们攻击增加的时候,伽利略觉得最好自己到罗马去一趟,将自己的立场和态度表白清楚,免得每日提心吊胆。
伽利略到罗马的时候,受了罗马政府与教会的盛大的欢迎。但是不幸也就由此而生了。哥白尼的着作被列为禁书,地球围绕太阳转是违反《圣经》上所说的,伽利略以后不许再宣传这种邪说。
伽利略答应了,觉得这不过是一种形式上的禁令,无关重要的。
伽利略得到禁令后,沉默了9年。可是9年以后,他因为与教皇乌尔班八世有点交情,还是想写点东西:
因此,他决定想写一点东西,不过为谨慎的缘故,他是用的一种间接的方法。于是他出版了一本托勒密与哥白尼两种学说的评谈。在这本书中伽利略没有参加自己的意见,也没有下一种结论。这样他还怕不稳妥,于是前面又加了一篇序言,说哥白尼的学说不过是一种假设,用不着把它当一回事的。
但是那些恨他的人并没有放松,1616年的禁令和伽利略自己的宣誓,都还是有效而存在的。而且更糟糕的是那些恨伽利略的人说辛普利西阿这个人在伽利略书中,是完全被拿来开玩笑的。但是辛普利西阿是维护亚里士多德的人,而且是乌尔班教皇最尊崇的,伽利略拿了他开玩笑,似乎便是拿了教皇开玩笑。乌尔班看了先还有点疑惑,后来觉得确是如此。
于是伽利略又被传到罗马去。
这时是1633年,伽利略70岁了,一片阴云在罗马等着他,他真的凶多吉少了。
“但它还在动啊!”
阴云是这样的:
伽利略这次到罗马,所受的不是盛大的欢迎和荣誉,而是教皇冷酷的命令,将他幽禁起来,等候异端裁判所的审问。开审的时候,伽利略被带到法庭上去,一次又一次的被审问。
不过他们审问和将他幽禁的意思,并不是想找出他什么罪名来,因为他的罪本来就是很显明的,而是想逼迫他悔改,不再宣扬他们所认为的邪说。来看他的朋友都要求他,要他认罪,他的女儿舍勒斯特也从阿塞特写许多痛哭流涕的信来哀求他。但是伽利略怎样呢?他是觉得他没有什么可悔罪的,他说:
“我难道不是一个基督徒么? 我难道不能算教会的骄子么? 我难道不是敬拜万能的上帝和他的独生子耶稣么?悔改? 要我悔改什么?难道我将真理隐藏起来亵渎上帝,替教会丢脸么? 因为我说了实话,于是便应当取消自己的信仰,而说上帝是一个说谎者么?”
异端裁判所除了普通审问之外,还有一种严厉的审判,这是分五个步骤。第一,在法庭上警告犯人,如果再不悔改,就必须受严重的刑罚。第二,犯人被带到受刑室的门口,再警告他。第三,把他带进受刑室,将刑具与他看。第四,将罪人衣服脱了,把他绑在刑具上。第五,真正的用刑。每
一个步骤实行之先,都给予犯人一个悔改的机会。
伽利略是2月到罗马,普通审问了多少次,经过了3个月的光景,他还是坚决的不肯悔罪。于是在6月21日的清晨,判决他须受严厉的审判。这样,他被带进严厉的法庭,进去之后,门立刻关上了。审问的情形,没有一个人知道,直到24日,伽利略才被放了出来。
这五个步骤,伽利略经过了几个呢? 当时因为没有旁听的人,伽利略自己后来也没有对任何人谈过,不过总之他是情愿悔罪了。
传说伽利略情愿悔罪签字后,他向当时的特务们补了一句:“但它(地球)还在动啊!”
生前如彼,死后如此
伽利略签字后,大有为政府为了表示宽大,把他放回,“以保护管束代之”,在家软禁,也准他朋友去看他,不过每次限定人数,不得超过三人。
在这时候,关心他的修女女儿死了,更增加了他风烛残年的悲痛。2年后,他完成了《新科学谈话》,他把此书运到外国,得到奥地利的出版许可,支持他在荷兰的出版。此后健康就越来越差了,先瞎了右眼,又瞎了左眼。1638年,大有为政府允许这个瞎眼的老人到佛罗伦萨去投奔他儿子,但不准离开佛罗伦萨,朋友来看他也有限制。——不过,限制不限制也不重要了。在政府这样“大力照顾”下,他已没有朋友了!
伽利略在1642年死去,活了78岁。人虽死了,可是尸骨还不得安宁。直到100年后,才照他遗言,归葬古寺。
伽利略宣扬哥白尼的学说,其实“害”了哥白尼,哥白尼的书,因为当时审查书刊的特务们无知,并没被禁,但经伽利略一宣扬,反倒书被查禁、人被鞭尸。直到伽利略死后243年(1885),哥白尼的书才被开禁。伽利略的思想,也慢慢死灰复燃。如今在他死后341年,在黑暗裁判350年之后,梵蒂冈终于宣称了错在他们,不在伽利略,给他做了迟来的平反。虽然平反来得太迟,但总比没有好。
伽利略的故事,是一篇黑暗压迫光明的故事。黑暗势力压迫光明势力,从禁书、抢书、烧书,到抓人、关人、审人、刑求、软禁。……虽然无所不用其极,但是无奈他们所做所为,都是有违真理的。真理是最顽强的东西,有史以来,黑暗势力总想打倒它,但是最后总是失败。在黑暗势力下做真理奋斗的人们,不要为一时的得失怀忧丧志,要用历史的眼光、投影、与透视,把握我们的信念。
1983年5月28日晨4—8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