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西窗的南风》(原文全文)
大海翻动灰黑色的浊浪,冬季的阴霾天气,云头很低。我倚在甲板的栏杆上,不远处,有一位女孩。夜晚溅上甲板的海水被风吹干了,我的脸开始发疼,太冷了。
这是1971年2月,长锦号轮由上海至大连的中途,我发现了那位女孩。我和她都穿着统一的绿棉袄;可以断定,我们都是“知青”,也许都是第一次回沪探亲后,又返回东北黑龙江。服装在那个乏味的年代仍然隐隐代表着某种职业和阶层,仍可以借此分析对方的身份,从何处来到何处去。自从1969年“上山下乡”这一最高指示所规定了的青年方向发表后,上海为去黑龙江和吉林这一寒冷地区的知青分别制定了棉制服;赴黑龙江各兵团农场及农村的知青为大、中、小三类棉大衣、棉帽、棉军衣、棉裤。去吉林的青年,领取棉帽、棉短大衣,棉裤,以上的服装均为草绿色,式样臃肿。到了农场,我才发现天津和北京的知青大衣为草黄色,式样也更接近准军队制式,令人羡慕。哈尔滨、齐齐哈尔知青,本就在省内生活,没有制服。陌生青年相遇,来自何地一眼便看得很清楚。
海船由沪驶向北方,女孩最多有18岁,留着“童花”头发,身材娇小,看上去她是注意修饰的,因为寒冷,她披着棉军服,内穿一件藏青中式小棉袄,领口围着鹅黄领套(开司米织成条状,两端有揿钮,围在颈处以御寒,具有高领毛衣般的装饰性,现在已归于历史了),她看着海洋,并不知道我在注意她,看来她是独自旅行。有几次我与五六个同伴走下甲板,或一同在旅客食堂看电影《列宁在一九一八》时,我都注意到她是独自来的,她的脸从来没有笑容,也不跟任何人谈话,眼睛明亮,但有着郁闷的影子。有一次,当我独自一人同她在狭窄的舱内通道相遇时,她像是怔了怔,我侧过身让她过去。我发现她是那样地娇小,她的棉军衣和我的臂膀轻擦了一下,留下一阵小风。我看清了她穿着十分合身的黑卡其裤子,裤脚露出黑边鹅黄色的运动裤,翻毛皮鞋扎着当时十分流行的白鞋带。如果是在90年代,或是在西方电影的情景之中,这种际遇将会使一个陌生男子涌动着说话的欲望——“您真漂亮”,“谢谢”,于是交臂而过。然而在那个年代,我们相视无言,她仅仅在我心中留下一张照片、一个细部和那阵小风。
近期,我曾听闻一个朋友在四处奔走,打算编辑一本《文革中的市民生活》的书,我不知道他除了收集各地的票证和供应情况外,是否还注意到当时地域之间人们服饰特征的明显距离。在70年代初,上海的男女青年仍是以卡其布紧窄的长裤为流行的,所不同的是,文化革命大潮中体育的一枝独秀,使城市男女均以运动装为时髦,当时标准的打扮,有厚绒或48支薄形拉链翻领运动衫,裤装就如那女孩的款式,以露出内里的运动裤脚为细节。尼龙袜,白色乒乓鞋抽去鞋带,将鞋舌翻入鞋内,脚背可直接露出袜子的颜色。这种装束带到北方后,首先遭到北派人士的一致抵制,认为是资产阶级的阿飞,“鸡腿裤”。此时的东北大地,正流行难看而肥大的军裤(也许是经济的原因,裤子肥大冬季可罩棉裤,夏季单穿),脚着军用翻毛皮鞋,时髦的细部仅是将篮球鞋的白鞋带系在这类皮鞋上,别具一格。按如今的消费心理分析,大概这是一种富有的标志,在当时,要拥有一双上海产的高帮回力牌篮球鞋是极为奢侈的挥霍,这种鞋的鞋带价格倒是便宜的。
南北之间因为服装的差异形成斗法,僵持的时间并不长,东北青年很快就接受了“鸡腿裤”的尺寸,而坚固保暖的翻毛皮鞋,同样也得到南方女孩的认同,走在冻硬了的或泥泞的土路上,这种鞋更为方便。在一年的时间中,北方青年已经改小了棉裤的尺寸,并推迟了穿着的时间。然而将两地间时髦装束浑为一体,或许是上海女孩更热心从事的工作,按照当时的审美标准,船上的这位女孩的改良可称是完美无瑕的,此外她的藏青色、黑色,以及若隐若现的鹅黄色的搭配,甚至是高于流行色的境界,达到品位和气质,遗世独立的美与神秘的统一。
以后我和她可以单独站在甲板上了。我们相隔二十米,在左舷或右舷,相隔着寒冷的海风和海涛声,看海。她有时取出口琴,试着音阶,声音不连贯地上升,然后停止。她倚着栏杆,鼻尖冻红了,眼睛盯着海浪,她几乎从不看我,但也许她明白有这样一个不满二十岁,瘦高的,戴着棕色羊剪绒皮帽的青年在远处。似乎我是一个陪伴,固定了的一个景像。上船的当晚,我与同伴们在难闻的底舱玩牌(那是有名的“十三道罗宋”),我感到无聊,我听到空气中飘来口琴单调的声音,音阶一个一个往上爬,然后又重复着。我拿着满把的牌,试图拼凑一个“三轮车”(牌式),突然就放手在平铺的报纸上,跑了出去,在吵闹中我慢慢地爬到顶舱,才冷静下来,这是干什么,我慢慢踱到甲板上,四处一片漆黑,浪花细碎的声响中,只有尾旗单调的忽忽声。我感到了苦恼。我看见她站在左舷近船尾处,我们相距二十米,舷窗在她身边留下明显的灯彩。她没有回头,似乎是看着漆黑的海洋,我们远远地相持着。不知过了多久后,那几个同伴骂骂咧咧地寻找的声音逐渐近了,我有些无奈,于是只能返回那温暖的、难闻的底舱去……
两天两夜的旅程即将结束。虽然我仍然经常站在甲板上,她也经常站在二十米开外的地方,然而此时凭栏远望的旅客逐渐增多。天气好了,渤海寒冷的洋面上,阳光耀眼,海水如深蓝色的、大块大块的玻璃那么碎裂和喧哗,风吹向船的右舷时,人们便走向阳光处的左舷。我觉得严峻的时刻即将到来,那就是——再也没有同女孩说话的机会了,从此就要分手,没有“再见”这句习惯用语。也许,谁都知道在这条船上,这次航程中,有一对男女相隔二十米,却无法相互走近,谁都在关注这件事——在当时的行为规范里,你还没有学会可以轻松地对陌生的异性说话,那积累着的苦恼,只是形成强大的内心压力。
我们走下舷梯上岸。同伴们高声说话,仍然抱怨着风浪的恶劣、饭菜的恶劣。他们有逃脱的快感,只有我深深地落寞,我们都将去换坐长途火车,继续北上,重新面对新开垦的土地。就像古诗所言的“青春结伴好还乡”,我们是莫名的高兴的,这是一个家乡,一个归宿,但那个女孩,却使我感到归宿的渺茫。我回过头,想看一看她,也许“看”在许多无奈中是一种解脱了,可是没有发现。绿棉袄,藏青色的小棉袄,鹅黄领套,没有。
大家提着行李,顺大连港漫长的码头朝出口走。这段路极长,沿码头有一个一个仓库,似乎没有尽头。不久我们就出汗了,我们站着脱下帽子,我这时发现了前方极远处的那个女孩,她拖带着两个极大的旅行袋,一个背包,绿色棉军衣脱下挽在臂弯里,孤零零地走得很慢,太阳明晃晃地照在头顶,我们都累极了,我们的行李里塞满了各种食物,我想那女孩沉重的旅行袋里也不会是别的东西,也许整整一年或两年,我们都收藏着这些食品以改善伙食,大家的手被行李勒得发木,远处那女孩每走十几步,也停下来休息,我觉得她跟我们这些吵吵闹闹的旅客相比,更为弱小,孤独无助,没有一个人帮助她,谁都急匆匆往前走,从不回头。她停顿的次数越来越频繁,离我们也越来越近,我很想帮她,我努力地高声说话,希望引起她的注意,但显然她没有听见,她没有转过脸来,或再练习一下她的口琴音阶,她拎着两个沉重的旅行袋,走几步摇摇晃晃放在地上,再拎起来,放下,我加快步伐想赶上她,我幻想接近她时,也许会有帮助她的勇气,但这种追赶的方式,无法不顾忌同伴的状态,我知道他们一旦发现这种意图后其反应的激烈程度。
我像是带领着一帮散兵游勇,忽快忽慢地往前走,走到与她相隔近二十米的距离,发现她站着发怔,她背对着我站着,看了看手,看了看两边的旅行袋和扔在地上的棉衣背包,然后蹲下身,拉开两个旅行袋的拉链,用力将它们翻倒过来——袋子里白花花装满了晒干的年糕片,满满的两堆年糕片,被她倾倒在码头上。
她没有听到任何声音,船在鸣号,码头上的吊车在装卸货物,旅客急匆匆地顺着码头疾行,只有她站着,如流水中的一块静止的石头,似乎遗忘了一切。
可能,我注定只能在二十米开外关注她。女孩只怔了怔,她做了这件异乎寻常的事,事后将她的棉衣和空旅行袋塞入另一个旅行袋中,拎着它,疾步消失在人群中,在我的眼中,她永远消失了。
走近那两堆年糕片,我听到一个北方人的疑问,他显然不知道这白色片状的东西为何物。我看着它们,胸中充满悲哀,我知道这也许是女孩全家过年时的规定购买量,再加上亲戚们的援助,大家为她的远行,在深夜里一刀一刀切下年糕,细心放在竹匾里,晒干。大家为这个娇小的姑娘的远行伤心欲绝,将那份爱寄托在洁白的年糕上,大家都要送她去云平路码头上船,也许一路还曾劝告她在旅途中一定请人帮忙,她太娇小了,他们相信有人会在旅途中照顾她的……
但是没有。
这也许是回想时我觉得痛苦的。
一天夜里她走了。
乡亲们都替她惋惜,可如果莲娃当初退婚的话,他们会把莲娃骂得狗血喷头,无地自容。这样的愚蠢又这样的好心。这就是农民,一辈子也活不明白的农民,自己深受其害又照样去害别人。
我至今都在悔恨,我们懂事太晚了。可在那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里,我们又能做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