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献给敬爱的赖和先生》(原文全文)
那艘船,搁浅在海岬黑色的礁岩上,支离破碎,还能算是一艘船么?
那艘船,从哪个年月,在这儿搁浅的? 没有人知道。这儿的岬角,是岛的最偏远的尖端,当年吹袭着又狂野又迅疾的北风,把整个海洋的暴怒都卷过来。卷过来,连草木都抬不起头,更别想有什么生灵能在这儿站得住脚。唯有峥嵘的峭崖,才敢向着天风海浪兀立,在永恒的冲击中,黑黝黝的礁岩耸起嶙峋的骨头,绝不退让。
那艘船,从哪个年月,在这儿搁浅的? 没有人知道。是怎样搁浅的? 恐怕也和湮没的年月一样,没有人知道了。年月,端的可怕! 年月会悄悄地腐蚀掉人间许许多多的光彩。那艘船,原来的样子在年月的腐蚀下,没法子想像了! 因为舱面已经被狂风巨浪撕裂,周身的板壁,也早已片片飞散,只剩下一副空洞的船架,搁在礁岩上,生根似的,和嶙峋的岩石同样黝黑,几乎也变成岩石了。那艘船,虽然已支离破碎,可是,巨大的龙骨仍然长鲸般耸立,首尾翘起,向天空,高举着无言的抗辩。
那艘船,高举着无言的抗辩。向天空。天空,却退缩得好远好远,玄奥到让人摸不到边!在最远处海天相接的一线,总是堆积着诡秘的云层,有时,突然兴起的一阵狂风,就能推来满天阴霾。海峡的风高浪急,阴霾往往连月不开,就算遇到晴朗的日子,上一刻纵使阳光灼灼,下一刻竟会阴云四合,天心难测,什么都难有一定标准的。是的,天心没有一定的标准。那艘船,为什么还以不死的灵魂抗辩? 那艘船,耸立着坚硬的骸骨,迎着风雨,像岩石般再也不退让一步,又是为什么?
那艘船,该曾有过一段青春的时光吧! 也许,在欢呼与祝福里,在彩带和烟火里,曾拥着一段梦想,优美地滑进海岸。绿色的海洋环抱着绿色的岛,应该有许多美梦可以生长的。不是吗? 绿色的岛,四季都是春天,绿色的海洋,永远激起雪白的浪花,围绕着美丽的岛歌唱。岛和海洋,如此地美丽,怎会不生长美丽的梦想? 可是,只因为岛在海峡中,海峡的寒流与暖流的激荡中,岛的春天就太容易变色,海洋的歌声就太容易凄凉! 那艘船,遍身的伤痕就说明了年轻的生命曾经承载过多少苦难! 美丽的梦想曾在风云变幻中化为一缕青烟!
那艘船,曾经承载过许多苦难的。讨海人的生活,谁家的历史不是血泪斑斑? 那艘船,巨大的脊梁是勇武的象征,勇武地担起一切的灾害。在那茫茫的年月,那艘船,一定曾经坚强地战斗过。也许,趁着黎明微曦,载一船困苦的眼睛出海,航向浩瀚的大洋,去了望朝阳第一道光线。也许,在月黑风高的暗夜,为了一个不能宣说的缘由,为了追寻闪耀在远方的希望,曾冒着如山的浪涛,出发。也许,曾航行赤道,漂越七洋,异国的港湾深邃而温暖,有歌声如云,笑语如花;终究还要回航,航回寒伧的故乡,那耀眼的繁华,不是咱们的。
那艘船,纵然漂越七洋,终究航回寒伧的故乡。故乡,有寒流等着,有暗礁等着,有急骤的风雨等着;那艘船,依然要回来! 回来,迎接铁的打击和铁的锻炼! 究意是在哪年哪月? 究竟是在哪一回? 在哪一回的战斗中? 被撕裂得支离破碎,剩下一身坚硬的骸骨,竖在这偏远的岬角,竖成一座航海的指标。这些古老的故事,可能没有多少人关怀! 这指标,可能没有多少人了解! 可是,在寂天寞地中,太阳知道,月亮也知道,浩瀚的海洋永远埋葬不了一个不死的灵魂。
那艘船,是一个不死的灵魂,也是千艘万艘船只的灵魂啊! 既然是船,就得出海,就得和暴烈的风雨对抗,和诡谲的暗礁周旋。一艘船,如果在避风港里腐朽,在均匀的鼾声中沉沦,还能算是一艘船么?
后记:1984年3月17日偕许达然兄,陈永兴、蔡瑞芳、陈琰玉、王国华诸弟,由台北前往罗东造访陈五福医师,途经澳底渔港,见一古老船骨,屹立于天风海浪中,感于台湾先贤之高风亮节,乃草此篇以献于赖和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