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原文全文)
我想原始人没有窗。人类有窗,文明已经到了高水准。
自从退休以来,我几乎终日坐在北窗下,好像以往六十年不知道有窗。以前坐办公室,很多时候不在窗口,即使偶尔也在,那里有空去看窗外?现在有一种摩天楼,四壁没有一扇窗,我也知道里面的人不会闷死,因为有空气调节。不过外面的人看了,总以为这是座现代最大坟墓。孔子的弟子伯牛生了病,孔子从窗子里握着他的手说:“活不了了。”如果伯牛住在没有窗的大厦里,或者窗上装了铁栅,孔子就握不成他的手了。
中国的金文里已经有“窗”这个字。《说文》上也说,穿壁用木头做窗,好看见太阳。可见中国开化得早。(也就是有人喜欢对西洋人说,“我们穿绸,你们还在树上呢。”)不去管这些,且说这个窗虽然好,也要看外面是什么景色,若是像我从前住在香港的街上,看出去全是丑陋密集的高楼,耳朵里给汽车声音吵死,吹进来的是烟尘,我情愿不开窗。现在住在郊外,窗外看到的是大幅蓝天,无数的绿树,听到的是各种鸟雀彼此唱和的声音。多少次我有困难、疑惑,感到沉闷,就往窗外望去,听听鸟,不久心里就豁然开朗了。最好是居高临下,看得见千里平畴,或者远处峰峦起伏,四季有说不尽的云烟变幻。或者下面是大湖,碧波万顷。其次是江河,有船只经过——说来奇怪,只有帆船、小划子才好,若是大油轮,大鸣汽笛,烟囱里冒烟,就杀风景了。
歹人入屋,不一定由门。现在很多人家不敢开窗,要不然窗外有了铁栅,有窗等于没有。室中人坐在家里,疑心自己在坐监。有一种把人单独监禁的牢房是没有窗的,这是最严厉的处罚,叫囚犯和外界完全隔绝。无窗大厦设计的人可曾想到这一点? 强盗和窃犯把人的钱财抢去,也夺去了人开窗的自由。
另一种可恶的东西是昆虫,夏秋特别多,害得人有窗也不能开启。这些不速之客来起来成群,能搅得你不安,叮得人皮肤发痒,甚至起泡,而且能蛀衣服,把食物弄脏,房屋弄臭,即使装了纱窗,有种极细小的蠓虫也能钻进。晚上室内有灯,虫豸更要进来。所以窗能打开,有季节(偏偏寒冬又怕冷)、有时间。
我早些时写一小文,说到门在戏里大有作用。此刻想到,窗也一样。希区考克索性拍了《后窗》这部电影,从头到尾把凶犯杀人的情节,由一个躺在榻上的人用望远镜看到,拍进镜头。不知给无数影迷多少紧张刺激,过足戏瘾。加拿大多伦多有一座通天塔,塔下有体育场,休育场对面是旅馆。一天电视上映出,旅馆里男女客人在房间亲密,毫无顾忌,也不把窗帘扯起,害得看球赛的群众无心看球,登通天塔的人不看远景。古人造窗,万万不会料到窗有这么吸引人的地方,世上的窗,总有些遮掩,也可有完全敞开的。
人因为处境不同,会成为各种各类,你在球场上碰到张三是一个人,在餐馆里碰到他,他就是另外一个了。你想一想,罗密欧爬墙,到了朱丽叶家的花园里,偷听到朱丽叶在楼上窗口,正在低诉对他的倾恋,深恨两家结下的世仇;后来一个在上,一个在下,两人密谈、约会,夹着无限焦灼和惊恐、狂喜,这种情况,任何一处不会有。西方还有男人,晚上(一定要晚上),带了吉他,走到情人窗下弹唱一曲,两心相通,多有奇趣啊!
中国诗里,多的是北窗。谢朓:“孤桐北窗外,高枝百尺余”;梁简文帝:“弹筝北窗下,夜响清音愁”。不过大家最记得的还是陶渊明的“五六月中,北窗下卧,遇凉风暂至,自以为是羲皇上人。”寒斋鄙陋,倒有一人高的三大扇北窗,楼下几亩外有溪,溪那边才有人家。南窗当然更好,冬日晒得多,夏天没有太阳。陶公“倚南窗以寄傲”,我没有。何逊:“竹叶响南窗,月光照东壁”,教人神往。西窗是大家都熟悉的,这多亏李商隐。“何当更剪西窗烛,却话巴山雨时”,就够了。独有东窗,唉,死有余辜的秦桧,残杀国家的长城岳飞,搞到“东窗事发”;他死以后,谁写诗也不想提东窗了。“人从宋后羞名桧,我到坟前愧性秦”,祸害只是一端而已。我没有作考据,只看到陆放翁写过“东窗”诗四首,这是在东窗事发传开来之前。诗人吃过秦桧的苦,诗里也骂过他。
英国大散文家毕额本说,他看窗中人,那个窗就是画框,窗中人就是画中人。(我瞎猫撞着死老鼠,也想到这一点,看了他的文章以后,不得不把这点意见归到他名下。)每年有上百万人到梵蒂冈圣伯多禄广场,每天教宗在大殿窗口出现片刻,用他的手降福给广场上无数的男女,说几句意义深长的话,这不是加了框的一幅感人活动有声画吗? “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谁见了能不站下来往上望一望? 任何人,不用说鸡皮鹤发的老丈,烂漫天真的儿童,即使平常的人只要在窗口一站,或者探头出外一张,都是一幅画,传神阿堵,就在那个窗框。情侣在咖啡馆、餐馆的雅座(今人喜欢用贵宾座)喁喁哝哝,远及不上一个窗里、一个窗外谈心。
还有夜里的灯光。你晚上走过大街小巷,一眼望去,许多窗户里都闪出灯光,教你觉得在里面温暖舒适。不信你到打过仗的地方去看一看,断井颓垣,晚上窗子里哪有灯光? 美国的摩天楼夜晚没有人在里面办公,也户户开灯,成千上万盏照得大楼像座巨大的蜂窝,不夜的灯城,教人感觉这是个富国。没有窗就黑漆一大团了。
窗透露的只有一鳞半爪,一幅画的上半截,一盏吊灯的一半,红木柜的一角,你看了自然会想到别的,你的想像可以替人家添许多相称的东西。窗里面还会传出人声,小孩的呼叫,男子一声喝,谁在大笑,或是唱戏、唱歌、弹琴,甚至打架吵嘴。我们不一定要刺探人家秘密,可是你在人间,也无法不闻不见。
就连车辆的窗也有许多妙用。你去送行,也许迟了,火车已经移动了。你奔过去,看见有节车窗口有人向你招呼,就是你的亲友。他探出头来,挥手和你告别。你加快脚步,够得着握他的手,说几句要说的话,车渐渐加速你只得把手一松。不过你们还可以再说几句话,然后车更快了,你只好站往,不停地轻轻挥手。多亏那扇窗,你送成了行,表示了惜别,车中人也得到了安慰。
窗是文明,是奢侈,也是自由幸福。没有窗的屋只能作仓库,没有生命的东西,不能住人。我在某城作客,住在朋友的公司里,窗外是没有窗的高墙,我有遭到单独监禁之感,要论那里的舒适,绝不逊于任何旅馆。
只有一种窗最可怕。狭巷里两边人家相距咫尺,偏偏窗户相对,如果是密友,倒也很不错,可惜未必如此。你的一举一动,都看在对面人家眼睛里,说话都要小心;他家的私生活也完全向你暴露,这种情形很能教你难堪。我想你如果能在另一面墙上开窗,你会把这扇窗用砖头堵住。即使没有地方开窗,你也情愿“坐牢”。
顺便提一句,天窗不算窗。坐井观天,人受不了。所以窗也是特权。
上面说窗是画框,是指窗外的人看窗里。其实窗里的人看窗外,也有幅幅图画。最好是纸窗,窗外的竹影映上去,不是一幅墨竹? 纱窗外的梅花,看上去就是一幅尺页。当然冬天有雪窗,种松的有松窗,种兰的有兰窗,天上白云飘过,有白云窗,蓝天也可以有蓝天窗。雨打在窗上很好听,诗人会写下来。风窗是常常有的,墙上吹不出风声。艺窗多雅! 夜里一盏灯,只有窗前,对着它最教人心里畅快。说窗里窗外都是诗画,并非过甚其词。你要欣赏,放下工作,静静地看,定下神来倾听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