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巴黎飞来的女儿》(原文全文)
大地终于盼来了一场瑞雪。人们的笑脸向着雪片飞舞的天空,寄托遐想,寄托憧憬。我站在窗前,看那上下翩翩起舞的雪片,又想起远在巴黎留学的女儿,想起她载歌载舞的童年,想起她10岁时的小诗:茫茫的雪呀,你轻轻地下,可别把小虫,从地下惊醒。细细的雪呀,你沙沙地下,高高兴兴地,去找妈妈……就是这片杂树丛生、雪花覆盖的小院子,仿佛还留着女儿的歌声笑声及她与小伙伴跳皮筋儿时嘁...
大地终于盼来了一场瑞雪。人们的笑脸向着雪片飞舞的天空,寄托遐想,寄托憧憬。
我站在窗前,看那上下翩翩起舞的雪片,又想起远在巴黎留学的女儿,想起她载歌载舞的童年,想起她10岁时的小诗:
茫茫的雪呀,
你轻轻地下,
可别把小虫,
从地下惊醒。
细细的雪呀,
你沙沙地下,
高高兴兴地,
去找妈妈……
就是这片杂树丛生、雪花覆盖的小院子,仿佛还留着女儿的歌声笑声及她与小伙伴跳皮筋儿时嘁嘁喳喳的吵闹声:
小皮球,香蕉梨,
马兰花开二十一,
二八二五六,
二八二五七……
那声音,从窗缝钻进来,落在书桌上那张国际邮件领取通知书上,然后变成一盘正在播放的录音盒带,还是女儿的声音:“小皮球,香蕉梨……”
女儿是在院子里玩耍吗? 我走到窗前,寻觅她,而她好像躲在向我涌来的雪片之后,不时地发出格格的笑声。还记得,那一年,也是大雪纷飞的一天,也是这个孩子们的“百草园”,女儿和哥哥爸爸妈妈打雪仗的场面。女儿玩得发了疯,小手冻得像水灵灵的胡萝卜,却还不肯罢休,追得爸爸满院子跑。一晃10年,判若小梦一场;如今女儿大了,像小鸟一样飞了,而我的心中却永远蹦跳着她的童年……
冒着大雪,我手持邮件通知书,心里甜滋滋地跑到邮局。我知道那来自巴黎的邮件,一定是女儿的新年礼物。
“李老师,新年大吉,您丰收了!”认识我的那位邮局的小伙子,从里屋取出三件纸盒包装的邮件时,笑嘻嘻地对我说。
“谢谢! 女儿从巴黎寄来的……”我情不自禁地回答着。
踏着雪回家。到家里,当我喜气洋洋地准备打开邮件时,发现邮件上我的中文名字却不是女儿的笔迹。我困惑不解。是哪位寄来的? 忙看寄信人:法国巴黎羊市大街15号——JUSTI-NEV LAURENT。这JUSTINE LAURENT又是谁? 我打开邮件,谜底一下子揭开了,寄件人原来就是那个中文名叫卢丝金的金发碧眼的法国小姑娘。邮件里分别装了许多东西:四瓶作为样品的那种香水,三瓶分别是杏、草莓、桑葚的果酱,一瓶蜂蜜,四块巧克力,一盒商标叫“GOUR-MET”(馋)的猫食,一盒擦脸的清凉纸,两件毛衣——每一件毛衣上都别着一张纸条,分别用法文写着“POUR MA MAMEN CHINOISE! (给我的中国妈妈!)”和“POURMON PAPA CHINOIS! (给我的中国爸爸!)”。还有一张自己做的贺年片:一张厚厚的对折白纸,正面和底面分别贴着两张画片,一张是窗台上蹲着两个表情各异的小猫,窗外是鲜花和绿色的树林,另一张是在大海深处游动的美丽的鱼。贺年片对折,里面写满了法文和中文或中法文混写的句子:“我最亲爱的朋友,或是我非常亲爱的中国父母,我常常想念你们,你们在北京很好地接待了我。”“我祝福你们真好的FETES(节日)!”“我真爱你们!”在右上角又用法文写了一句:“VIVE LES PANDAS!(熊猫万岁!)”看完这张凝结着真诚、天真的贺卡,我的心激动地飞出了窗外,那含着笑容的雪片,簇拥着将我推进一个难忘的回忆。
1992年,盛夏的一个早晨,我突然接到电话,对方说她叫JUSJINE LAURENT,中文名字叫卢丝金,是着名的巴黎阿尔萨斯学校的学生,是我女儿的同学,来北京外语师范学院利用暑假提高汉语水平。她打电话是受我女儿之托,要告诉爸爸妈妈,两个月前女儿通过了法国全国高中会考,可以挺着胸进大学了。说到我女儿通过会考,卢丝金激动地对我说:“会考很难,我们法国学生也只有一半的人才能通过。可是您的女儿在中国只学了三个月的法语,到巴黎也才一年半,门门功课过关,通过了会考,这是个传奇。所以我们都特别为她高兴。您的女儿非常出色——勤奋、刻苦、聪明;我想你们一定会为她高兴的……”
这个来之不易的消息,使我兴奋。小猫“王子”好像也受到我的感染,懂得了我的心思,它从沙发上跳下来,然后在房里蹦几下,又跑过来亲昵地咬我的手。我无法再待在家里,那分享欢乐的“王子”也无法让我安静。我当即又给卢丝金打了电话,决定去看她。“那太好了,我在宿舍等您! 12点。”
我搭乘的出租车在骄阳下喘着粗气,我也不停地在车里扇着扇子。我见卢丝金心切,因为从她那儿可以得到女儿更多的消息。
一进学校门,便见树荫下一位瘦弱的长发女孩子猛跑过来。“你怎么知道我就是阎妮的妈妈呢?”“这是第六感觉,不会错!”我们一见如故。见到卢丝金,就像见到我的女儿,有时我觉得她就是我的女儿。我问她很多女儿的学习生活情况,她的每一个回答都为我的担心解除一层重围。时值午饭时候,卢丝金要请我吃饭。我们走出学校,沿着一条窄窄的泥泞胡同寻找大街。胡同里不断有清脆的铃声响起。我们要不时地躲避迎面或是后面驶过来的自行车。
“自行车的铃声很好听。我不喜欢汽车的喇叭……”卢丝金说。
“你一定喜欢自行车。”我说。
“没错! 我喜欢自行车,我觉得它是人类的朋友,是人类生存很有益的工具,不污染环境。我不喜欢汽车。从长远看,如果汽车不改进,它可是人类的敌人。”
“我们中国的自行车时代至今差不多持续了一个世纪,我想它还会持续下去的。现在的中国,不少人扔掉了自行车,换上汽车,这也是一种进步。”
“我看到了,你们国家环境污染也很严重,有的地方比我们还重。可我还是喜欢你们能享受骑车的自由。在法国,我家里就有一辆,可是我不敢在巴黎的大街上骑,在那里骑车真像在同‘死神’握手。我的自行车只有妈妈用汽车把它拉到森林里的时候我才骑。森林里有好多弯弯曲曲的小道,连大人都爱在那里骑车玩耍。大森林好像一座天堂,我们就是天堂的小鸟……”
“在北京,你愉快吗?”
“我想,从我的眼睛里您会发现我的感情的。我告诉您:我在北京生活得非常愉快,非常幸福,也像在天堂一样。我喜欢你们这个国家……”
卢丝金说得很激动,不一会我们便到了阜成门外的一条大街。那条街很宽,但并不整洁,两旁全是小小简易饭馆和饭摊,有卖饺子的,有卖包子的,有卖炒面的,有卖炒疙瘩的,有卖兰州牛肉拉面的。热气从厨师手下扑向大街,和太阳的热情糅在一起,使人不得不大汗淋漓。卢丝金选定了一家新疆人开的小饭馆,我们每人要了一盘炒菜、一盘炒疙瘩。“这里的饭馆我都吃遍了。饭菜都很便宜,又很可口;同中国人在一起吃饭还能学到汉语。他们都很亲切,对我很好。我喜欢这种风格。”
在吃饭的时候,旁边桌子上的人扭着头看我们,伸着耳朵听我们。一个六十多岁、家庭妇女打扮的老大妈走过来,满面慈祥好奇地问卢丝金:“闺女你是哪国人? 你也说俺说的话,在哪儿学的?”
卢丝金不懂“闺女”和“俺”,我向她解释之后,她赶紧站起来说:“阿姨,我的中国话是在法国学的。我说得不好……”
“你叫我奶奶吧,我不是阿姨……”
“那好,奶奶!”卢丝金笑了,还站起来亲了她一下。吃完饭,我递给她一把扇子,我们一面喝茶,一面聊天。她今年18岁,父亲是一位记者,1975年,在越南采访时,为了抢救一名中弹受伤的人而命掷异乡。那时她才两岁。母亲是一位摄影记者,至今还在新闻战线上东奔西跑。卢丝金从小失去了父爱,为了生计,母亲也不得不忍痛经常离开女儿。大巴黎是个万花筒,卢丝金生活在万花筒中没有阳光的一角。当她刚刚识字的时候,便从连环画、小儿书上接触了东方,天长日久,就和东方结下来缘分,上中学时便非读中文不可。母亲给她钱不多。要是旅行,她得自己挣钱。她要到中国来,这是她梦里长出来的愿望,已经好几年了。她是一个很节俭的孩子,从不多花一个法郎,知道母亲并没有太多的钱给她,生活得由自己安排,每走一步,得想着下一步。16岁时她第一次来中国短期学习汉语,那钱便是打工攒下的。那一次,学习结束后许多学生都去了西安,而她不得不流下几滴眼泪,然后搭上法航的波音747又回到了巴黎。“我很想去西安,我知道那里是唐朝的首都,那里有举世闻名的兵马俑,可是我没有钱,连从戴高乐机场回到家里的钱都没有……这一次我的钱也不多,为了去西安,我必须省钱。”卢丝金说。
吃完饭,我主动付了钱,卢丝不好意思地说:“是我请您,怎么能让您出钱?”
“你到这里,是我们的客人,又是学生,哪能让你付钱?!”踏着骄阳,我送她回到学校。我们在校门口树荫下分别时她又吻我,并激动地说:“您真像我的妈妈……”
“名片上有我家的地址和电话,你可在任何时候到我家里来玩,我教你做中国饭……”
两天之后是个星期六,卢丝金先打来电话,说她10点半搭出租车来我家里,还说千万不要出来接,她要试试自己的生活能力。可是我并不放心,所以在11点一刻的时候还是到学校大门口接她。她是坐北京人称作“面的”的出租车来的,我到门口时她正和司机讨价还价:“您要我20块太多。不,不是说您不该要这么多,是说我是穷学生,没有钱……”
“你们外国人还有穷的?”
“哈哈,上帝,您以为外国人个个都是富翁呀? 我就没有钱,来中国是靠打工……”
“好了好了,优惠你一半——10块钱,不能少了! 我这也是国际主义!”
付了钱,司机说一句“拜拜”之后,笑一笑说:“你这位小姑娘真可爱!”
卢丝金扭头看见我,跑过来吻我,那行动,完全属于孩子的。到家里,我们的大白猫走过来围着卢丝金转了好几圈,闻闻她的裙子,没有发现什么“敌情”,然后就去晒太阳。
“它真漂亮! 叫什么名字?”卢丝金走到暖气边去亲小猫。
“王子!”
“哦,王子! 名字很好听,它也很像个王子;我看它也可以叫‘拿破仑’……”说完,我们的一阵大笑竟把“王子”吓跑了。
中午,我们先包饺子,然后做菜。她说她最喜欢吃饺子,在巴黎她吃过一次,第一次来北京吃过一次,这是第三次,也是最好吃的一次。我做的四个菜中,她最喜欢的是河南粉皮红烧肉,对香蘑豆腐炖鸡也有好感。在我家里,她对八个书柜的书最感兴趣,有的书拿出来,翻一翻,甚至还读两句。“我什么时候才能把这些书都读完呢?”她自言自语,声音很小,说的是法语。卢丝金穿了一条蓝地小红花的裙子,我说我有一条连衣裙,和她的裙子很像,我拿出来让她看。她竟一见钟情,对着镜子左比划右比划,爱不释手,真是个天真烂漫的孩子。她问我卖不卖,她想买。我说我不卖,你喜欢就送给你吧。她说买东西给钱,很正常;我说中国人在朋友亲人之间是不讲这种金钱关系的。
“那我算您的什么呢?”她在想。“你说呢?”
“当然,我是您的朋友。不过我想最好作您的女儿,因为您像我的妈妈。”
“那好吧,你就是我的女儿了!”
“MAMEN(妈妈)!”她用法文认认真真地叫了我一声妈妈,然后双后抱住我的脖子亲我。我心里有一股涌动的热流,也许眼里也流出了泪水。当卢丝金松开手时,我发现我胸前被她的泪水弄湿了一片。
下午我带她参观我们的校园。马路旁的每一朵鲜花都是一张笑脸。她说她很喜欢我们的学校,以后希望能有机会在这里读书。她还说她最喜欢中国文学,看过法文本的《红楼梦》和巴金的《憩园》、丁玲的《大姐》、沈从文的《边城》,还有艾青的诗。“我以后要是能把中国的小说诗歌翻译到法国就好了……”
“这个愿望你会实现的,也不会太久。”
“您觉得我能行?”
“当然! 一是你努力,二是你聪明……”
“三是我有个中国妈妈!”卢丝金接过我的话,把嘴凑近我的耳朵,好像害怕别人听见似的,小声对我说。“是的,我这个妈妈会帮助你的。”我笑着对她说。“我们说定了!”她盯着我。我点点头,没有说话,给她的却是一个诺言。晚上我请她在大学区的名餐馆“爆肚满”吃饭。她喜欢这地地道道的风味餐:“我第一次吃爆肚,很特别,有意思。”
晚霞已经隐去,明晃晃的路灯为马路上铺上了一层月色。为了赶汽车,我们在一条没有车的胡同里急匆匆地行走。卢丝金走得很快,有时她一面倒着走路一面跟我说话。我们终于来到320路汽车的起点站。她上车前,又一次拥抱我:“妈妈,您真好,我不忘您……”
当汽车开动之后,她把头和手都伸出窗外,摇着手,喊着:“回到巴黎后我给您写信。妈妈再见,再——见……”
她的声音很长很细很柔很美,我站在那里,没有回答她什么,鼻子酸酸的,突然觉得那声音很像远在巴黎读书的女儿……
在我最想女儿的时候,一个女儿从巴黎飞来了。长长的回忆犹如纷纷扬扬的雪片,不停地来覆盖我的脑海。雪,还在下,迷迷茫茫好像春风吹散的漫天梨花。案头放在卢丝金的新春贺卡,还有那么多有着法兰西情调的吃的穿的用的,都一同来安慰一颗母亲的心。在我仍然沉浸在回忆里时,一阵长长的电话铃声把我拉了出来:“妈,是我,我提前给你和爸拜年。我怕明天电话打不进来。你和爸都好吗? 你们多保重? 爸妈别为我操心,我很好,就是学习紧张点儿,没事。‘王子’好吗? 让它叫一声,叫声姐姐……”我赶紧把猫王子抱过来,在它身上打了两下,它才喵喵地叫了两声,然后挣扎脱身,逃之夭夭。
“有两个女儿的祝福,来年一定是吉祥之年。”我心里这么想。还有雪,飞舞着,传递着北京和巴黎的感情信息。再看看院子里,有一群穿得花花绿绿的孩子在雪地里追逐戏耍,那忽隐忽现忽高忽低的声音里,有女儿的吗?
小皮球,香蕉梨,
马兰花开二十一,
二八二五六,
二八二五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