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山野吹来的风》(原文全文)
“谁买鸡蛋啦! 新鲜的大鸡蛋,卖鸡蛋啦,谁买鸡蛋……”
秀芸挎着两篮子鸡蛋,一路走一路吆喝,串胡同走小巷,当她走到新楼林立的芳华小区时,已过中午了。
北京的八月,溽热蒸人,厚厚的云堆塞满天空,仿佛头顶上捂着棉被。秀芸脸上的汗珠儿成串,内衣全都湿糊糊地粘在了身上,她挣扎着走到一幢高楼的背阴处,把沉甸甸的篮子放在地上,咕咚一屁股坐在了墙根下。
实在是又热又累又饿,她看看四外没人,解开上衣的五个扣子,拿手巾伸到怀里左右上下一通猛擦,直擦得肉皮发疼,直擦得汗腥味呛鼻子;擦完汗,从书包里摸出一个馒头,吭哧就是一口;啃过几口,觉得口干难咽,又从书包里摸出一根黄瓜,用手巾揩了,喀嚓喀嚓大嚼起来,只嚼得嫩绿的汁水顺嘴角淌。
是啊,天没亮就爬上一辆拖拉机,颠颠晃晃一百多里地来到北京城里,七八个小时颗米没沾牙,滴水没润喉,现在一口黄瓜一口馒头,真是美餐一顿呀。她吧唧吧唧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忽然,她发现对面三层楼的一家阳台上,有个少女在不错眼珠儿地向下看她,她的脸一热,像做了什么坏事被人抓住一样呆住了,鼓鼓囊囊的一嘴吃食儿也忘了咽。
“好漂亮!”秀芸肚里暗暗喝声彩,同时难为情地赶忙把敞开的怀掩上。嗐,我呀! 刚才我的一举一动都在人家眼皮儿底下:扯着破罗嗓子喊街,脸上脏得像三花脸,到这儿咕登就伸腿沉腚地一坐,解开怀就擦,抓起馒头就啃,还吧唧嘴——在这位漂亮的城市小姐眼里,不知该怎样嘲笑咱哪! 是呀,一个女孩儿家,咱也过分粗了。
阳台上的那位少女,大概猜到了秀芸的心思,她宽厚地把脸转过一边,装作并没对秀芸感兴趣的样子。
少女们差不多都有一个特点,遇到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同性总要偷偷地观察她一番,而且一边观察一边还要和自己比较。这是不是一种潜在的赛美欲望,心理学家还没有为我们提供科学的论断。现在,十四岁的乡下姑娘秀芸,趁阳台上的少女别转脸的当儿,仔细观察起那少女来了。她用极其挑剔的眼光描摹着那窈窕的身段,那细颈花瓶的曲线,那流水般的秀发,那纱一般婀娜的连衣裙。秀芸很希望能在那少女身上找到一点欠缺,可是她落空了,她怀着多少有些嫉妒的心情下了结论:人家确实是百里挑一的漂亮姐儿。
秀芸只顾直勾勾盯着人家的背影瞧,不曾想阳台上的少女忽地转过脸来,四只眼连成两条直线,立刻两双眼睛都被对方给烫了一下似地又躲开了。秀芸觉得这么狠地盯人家太不礼貌,就低下了头;阳台上的那位,轻轻喊了句什么,粉色的连衣裙一掠,飘进了屋里去。
不一会儿,阳台上的少女从楼门洞走了出来,步履那么轻盈,像芭蕾舞里小天鹅的轻挪舞步,向这边走了过来。
难道她要来买鸡蛋?
秀芸赶忙把五个扣子扣上仨,把馒头和黄瓜塞进书包,低头摆弄起鸡蛋。
许是那位是从阳光下走来,许是那位带着自身的光彩,秀芸只觉眼前忽然明亮了许多。
一双小巧玲珑的皮凉鞋首先出现在秀芸眼帘儿下。多高级的凉鞋! 藕白色的细皮条儿在脚面上左旋右弯,编织成一朵玉兰瓣儿;凉鞋是半高根儿的,那么娇小,那么俏,像天上的一钩新月。秀芸知道这种凉鞋的价格,她在步云斋鞋店问过,每双十五块钱! 是高档货,等于卖掉是100个鸡蛋的总和。
秀芸把自己的脏脚往后缩了缩,藏在篮子背后。
那双玉琢般的娇俏凉鞋还是一动不动站着,人呢,也不出声儿,这是什么意思?
秀芸用眼角瞟了一眼来者,发现她正在上下打量自己,眼见她正注视着自己的布裤子,沤着汗碱的褂子,以及晒黑的粗胳膊粗腿,她一下子明白来者的目的了:哼,甭问,她准是在观察我呢,她们城里的老师一定和我们乡下中学的老师一样,语文的暑假作业中有观察笔记,对,肯定是这样,她肯定一边在观察一边在打作文腹稿,作文的题目很可能是“记一个卖鸡蛋的姑娘”。
这样一想,她忽然觉得对方的目光像两条虫子在自己身上爬,爬得浑身要起鸡皮疙瘩,一赌气,她抬起下巴,冷冷地问道:“要买鸡蛋是咋的?”
“不,不……”
“不买鸡蛋,站在这儿看什么? 俺又不是耍猴儿的。”
“别误会,我想问问你,你是不是许秀芸?”
“不错,俺就是许透芸。你咋知道俺的名字?”秀芸的口气温和了些。
“你忘了,今年春节在北京饭店,全市三好学生表彰会? 你不是代表郊区三好学生发过言吗? 当时我就坐在你旁边,所以我记住了你的名字,刚才我认了你半天,怕认错了人,才……”
“嗐,俺算啥三好学生,还不是矮子里拔将军,俺山沟沟的学生哪比得了你们城里学生。”
“快别谦虚了,秀芸,真没想到能和你见面。真太巧了! 你还没吃午饭吧? 走,到我家去吃,我家里就我一个人在家,走吧!”
我真不该傻呵呵地到她家来,唉,被她这么一热情,竟像个傻骆驼走到这儿受罪来了。唉,我这个蠢丫头,一举一动要不出丑现眼才怪呢! 她家真是舒服的小天堂啊!
瞧人家这地面,光光溜溜的瓷砖儿,亮得能照见人影儿,我的脏鞋敢往上面踩,我的鸡蛋篮子敢往上搁? 这地,比我家的桌面还干净。
瞧那带玻璃的四个书柜,少说也有五六百本书,有那么多厚书,有那么精致的书,让人肃然起敬! 我在这儿站着一下子矮去半截,连气儿都不敢大口出。
24时的大彩电。日本的电冰箱。带音乐的石英挂钟。满屋子凉凉爽爽的米兰香气。没有电扇哪儿来的凉气儿,莫不是啥空调机在捣鬼?
你瞧,人家硬按着让我坐在沙发上,我的娘吔,一坐就陷进半个屁股,像驾了云……
她说她叫曹莹,还说那次在北京饭店跟我说过话,我咋对她没一点儿印象呢? 她今天这么热情把我拉到她家里来,想干啥?
是不是想显显她的优越感?是不是想看看我的窘态? 不,也许是怜悯我,看我大热天儿坐在露天地儿里吃干粮她动了心……
看她忙里忙外地给我张罗,又是倒冰水儿,又是让我洗脸,还,还打开了录音机,说播放的是贝多芬的田园交响乐——嗐,我的娇小姐,你纯粹是白费电,交响乐再好,在我耳朵里也不过是一些乱七八糟的声音。
可说句心里话,在窗纱围起的柔和光线里,在凉爽的米兰香气里,我的心不知为啥有点酸溜溜的。她跟我年纪相仿,为啥她就该在这优美的屋子里享福,为啥我就得沿街叫卖?
瞧她的皮肤多细腻,圆润的胳膊洁白娇嫩,好像一手指头就能捅破——准是从来没被寒风吹皴过,没让毒日头晒过。
她的举止多文静,亭亭玉立;说起话来说有些腼腆劲儿,那么招人喜欢……
我不是在嫉妒她吧?
看她吃得多津津有味! 她真有一个让人羡慕的好胃口啊。那些罐头肉啊、鱼啊,我一见了就腻得脑袋疼,在冰箱里放上一个月我也不动一筷子,她却吃得那么香,那么有滋味。边吃,边吧哒嘴,流到手上的汤汁儿还要舔舔——啊,看她吃的样子,真是一种享受! 听着她有力的咀嚼声响,我也有些馋了。
唉,我大概永远也不会这么香地吃饭了吧。
她的饭量多大! 我一顿顶多吃二两主食,可她不但把四块蛋糕都吃光,连她自己的馒头也蘸着罐头汤儿全吃完了,她一顿能顶我一天的饭量。她真是有口福的人呀。
她长得多结实,长得多端正,脸色红扑扑的,头发又粗又黑,浑身总带着股热辣辣的劲头儿,套上犁怕是能耕田哩。
真奇怪,她生在山里,长在山里,粗茶淡饭,是什么把她养得这么好?
谜,她对我真是一个谜。
她的家乡是什么样? 天空、泉水、山峦,一定美得很吧?
唉,我在这儿瞎猜什么呀,我就是放出一千只幻想的鸟儿,怕也不会有一只能飞到她的家乡去。
对,等她吃完饭,我非缠住她让她给我描绘一下她的生活不可。我可太闷得慌了……
你的小名儿叫个啥? 莹莹? 那好,俺就叫你小莹吧,叫小名儿显得亲是不? 俺的小名儿最简单——大丫头。
你问俺怎么生活? 俺们山里人不兴这文诌诌的词儿,俺们只说“过日子”。
起先,俺家的日子过得挺红火的,前年俺家出了两档子事,这日子才紧巴起来。前年,俺娘背着政府怀了第二胎,偷偷地给俺生了个弟弟,得,罚款不说,让吃奶的娃给拖累得俺娘连地里的活儿也干不了了。第二件倒霉事,是去年俺爹上山去刨药材摔折了腿,又是上医院,又是买药,欠债,借粮——俺家的破船撞在险滩上了。
日子一难过,娘就打起俺的主意了,她说:
“丫头,你不小了,娘象你这么大就出门子到你爹家来挑梁过日子了,眼下咱家的日子这么难,你就停学得了,等过个一年半载之后你爹的腿好了,俺再让你接茬儿念书行不?”
俺一听就火儿了,一口气跑到姥姥家,对着舅舅、姨儿俺哇哇大哭起来,终于哭来了二百块钱,你猜咋着,手一抓到厚厚一沓子钱。俺的眼泪没流完就嘿儿嘿儿乐了——俺就是这么个二皮脸。
娘让俺停学,主要是想让俺在家看孩子、做饭、侍候爹,现在俺有了钱,俺可不听她摆布了。别看俺去年才十三岁,可俺心里的算盘比谁打得也不差,俺托人买了十只小猪娃,砌了猪圈,天天照样上学,放学路上割猪草;猪娃儿光吃草不长膘,俺就去央求本村的豆腐张:“好大叔,救救您的侄女吧,您老不能眼看着俺失学呀。”
豆腐张的鬼心眼可多了,他拿眼睛在俺身上睃了一阵子说:“大丫头,你是不是打算要俺的豆腐渣喂猪呀?”
“嗨呀,好大叔,您可是钻到俺肚里去了,俺想赊帐买您的豆腐渣,等秋后卖了猪,俺一分钱不少还您。”
听完俺的话,他哈哈一笑:“大丫头,你只要答应俺一宗事,俺白给您一年的豆腐渣。”
“啥事,您说吧,只要俺的猪能长大,啥事儿都应您。”
“当真?”
“俺啥时说话不算数!”
“那好,你中学毕业后,到俺家来当儿媳妇咋样? 只要你答允,俺不但不要豆渣钱,还可以接济你一二百块钱念完中学。”
小莹,你听这是人话么? 可俺转脸一想,离中学毕业还有两年多呢,如果俺一死儿要上高中,那就是五年多,五年多还早着哩,对,先答应下他,等猪长大卖了俺照价还钱,他要敢歪缠,俺就去妇联告他一状:都八十年代了还敢买卖婚姻! 哈,哈哈,就这么着,俺改口叫他“干爹”,豆腐渣再也不犯愁了,哈哈哈哈……
后来,俺又买了二十几只鸡雏,打那时起,你听吧,俺家里是猪哼哼、鸡打鸣儿,可热闹啦!
说起来挺开心,可那一年多俺念书可就苦死了,累不说,单是这饿就受不了。黄松峪中学离俺家十五里,冬天儿顶着西北风空肚子上学,饿得头晕眼花的;可一到了夏秋两季俺就乐了,山上有的是杜梨儿、毛桃、酸枣,俺一路走,一路摘两旁的野果子吃,俺的胃好,啥都能消化——现在回想起来,俺上的学还真别有风味儿呐,走一路,酸甜苦涩一路。就这么着,俺生生没耽搁一天学,硬挺了过来!
现在俺家的日子又红火起来了,俺的养殖业被俺娘接管过去,俺当了她的“经理”,嘻嘻。
今年春节,俺卖了七口肥猪,得了九百块钱,除去还清舅舅和姨们的钱,又还了豆腐张的豆渣钱(那天可把他气坏了,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气呼呼地把钱往腰包里一塞,三天没跟俺说一句话,哈,哈哈)。当俺把净落的四百块钱交给俺娘的时候,她哭了,嘴唇哆嗦着说:“丫头,钱你拿着吧,今后这个家你当吧!”
现在俺村的人没有不夸俺的,不少老婆婆说:“看不出这个小丫头片子竟这么能,楞是把一个破家给撑了起来,将来谁娶了她,那可是造化啦!
秀芸越说越起劲儿,说到后来她简直有些忘了形,她那大嗓门儿和爽朗的笑声,震得曹莹的耳朵里直嗡嗡。
“啊呀,你的生活真有意思!”曹莹被迷得不知道用什么词儿来形容自己的心情,只是一个劲儿地瞪着眼睛说带感叹号的词儿。说“真了不起!”
“嗐,生活没把你逼到这份儿上,要是你没有你现在这舒舒服服的条件,你也会像俺一样的。”
“我可比不了你,你多好啊……”
“嗨,快别夸俺啦,其实,这一年多来,生活也让俺变坏了不少,有时俺觉得俺变得像老娘儿们一样复杂了……”
俺思想复杂,这能怨俺吗?象你这样成天被米兰香雾裹着,成天不是贝多芬就是诗,你咋会变复杂呢? 俺不行啊,生活过早地把俺摔打了。
就说进城卖鸡蛋吧。有人说“十个小贩九个奸”,甭管俺怎么诚恳,人家总不信任俺,你照实说价钱,人家就是不信。慢慢儿的,俺就学油了,谁来蛋,俺就先要谎,明明该一毛五分钱一个,俺故意先说一毛八,然后跟他讲价还价,慢慢往下落,最后落到一毛五,他买了,买走的时候还挺高兴,好像占了啥便宜似的,你说光讲诚实行吗?
你说俺够厉害的? 是,俺是挺厉害。不厉害行吗? 做小买卖啥人儿碰不上,你不厉害就要挨欺负,特别是碰上打扮得不男不女的小流氓,嬉皮涎脸地尽对你说些少盐没味儿的淡话,要是碰上你,非把你气得抹眼泪不行。俺? 俺才不轻易掉那不值钱的泪珠子呢,俺的泪珠可是值钱货。凡是碰上小流氓跟俺逗贫嘴,俺轻则嚷一句“别不要脸,要逗回家跟你妹妹逗去”,重则泼口大骂,脏话满嘴,骂得一般人听了都牙碜——你说怪不? 折腾过儿回,凡是俺绷脸的时候,没一个歪瓜赖枣敢再往俺跟前挨,嘻嘻。
总而言之,俺在生活里闯荡了这一年多,生活里有啥颜色,俺身上就染了啥色。说实话,现在俺啥都得到了,俺现在满足了,总而言之一句话,俺的生活就象歌儿里唱的一样:比蜜甜!
“秀芸,你真是敢说敢做的人,我真羡慕你!”曹莹不错眼珠儿地看着这位乡下姑娘,脸上流露出明显的妒意,可是她偏偏不甘心,她总想对方不可能没有一点不快乐的事,于是她又问道:’你现在就没有一点儿苦恼?”
秀芸端起一杯桔子水,仰脖灌下半杯,略略沉思一下:“有哇,咋会没有……”
“什么事让你苦恼?”
“就是豆腐张的儿子,这半年来总扰得俺心神不宁。他比俺大一岁,和俺在一个班上念书,人长得虎虎实实,也挺机灵,就是他对俺粘糊起来了,总象胶皮糖似地围着俺转,啥帮俺干活儿啦,送俺几本课外参考书啦,总之,对俺有点那个……有一回俺扛着一捆荆条去卖,一出村口就了见他新衣新裤地等俺,俺心里嘣嘣一跳,可是没跟他搭腔。走到近前,他非要替俺扛荆条不可,俺不让,他就伸手来抢,谁想就在一争一夺的当儿,他一把捏住了俺的手,吓得俺一哆嗦,手上像过了电,臊得俺使劲一甩手,啪的给了他一巴掌,然后骂起来:‘告诉你,小豆腐张,你甭学电影里男女那一套! 还要敢再胡闹,俺就给你告到班主任那里去,看老师不给你个处分才怪!’俺这一打一骂,把他吓得一连几天不敢抬眼睛瞅俺,可是……他还是对俺粘糊,总爱远远地站着偷看俺,脸上象得了病一样难看。唉,别看俺嘴刁厉害,可是心肠软得不行,俺也不知这事儿咋办。俺这次进城来卖鸡蛋,说不定他又掐着时间在村口等俺呢……”
一时间,两人都不说话了,只听冰箱里压缩机轻轻的声响,米兰的香气似乎更浓郁了。
“嗨,光听俺一个人说了,小莹,你是怎么过日子的,也说说,让俺开开眼。”
“我?”曹莹有点慌,犹豫了会儿,她指指写字台上的一个小镜框。“你看吧,那是我每天的生活内容。”
秀芸奏过去,只见小镜框里镶着一张卡片,上面写着:“暑假生活作息表。7:00,起床。7:15,早点。7:30,念外语。8:30~11:30,复习数、理。11:30,午饭。12:30,午睡。2:00~4:00,复习语、政、史。4:30~6:00,去韩、张老师家补习和提高数、理。6:30,晚饭。7:00,看电视里的新闻联播。7:30~9:00,练书法,星期六、日晚有选择看电视节目。9:30,准时入睡;如睡不着,要闭目默默在心里数数儿。”
“吓,你的作息表定得可真科学,时间抓得真紧,像机器人儿似的,难怪你们城里学生比俺们的学习成绩好呢。俺可比不了你。只是,你晚上睡觉干啥还要这么费劲,咋,你晚上常睡不着觉?”
曹莹脸红了,不好意思地说:“过去睡觉很踏实,不知为什么现在长了一岁就变了,一个人躺在床上总一阵阵莫名其妙地爱烦躁,血管里的血也象流得很快了,心里总爱想些没边没际的事儿……”
“嗨,那你可不如俺啦! 俺累了一天,脑袋里只要一挨枕头,立刻就打呼噜,吵得俺娘常骂“一个丫头家没有睡相,将来让你找不到婆家’。哈,真的,俺从来不知道啥叫失眠。”
“是呀,我比不了你,不光是睡觉没你香,不光吃饭没你有滋味,生活里的快乐我都比不了你呀,你看,这个作息表把时间给切成这么多碎片,我就只能点一点地磨蹭下去……。”曹莹轻轻叹口气,转过脸去,望着窗口沉默了。
曹莹突然间流露的忧郁弄得秀芸不知怎么好,她再也找不出新话题来聊了,只是呆怔怔地从侧面看着这位公主。曹莹的双眸多清澈秀丽,即使用宝石、露珠、秋水也难以描绘,这么幸福的人,怎么也会有忧愁?
隔了好久,曹莹突然冒出一句话来:“你看,我每天从窗口看到的天空多窄啊,都让我看腻了,我要是能到你们山里,站在山上看看你们那儿的天空该多好啊。”
清澈的眼里含着一种朦胧的向往。
这句无意中说的话,点燃了秀芸的热情,她呼地站起来,扯着大嗓门说:“你真有这个想法?太好啦! 你就到俺家去住上几天,俺带你上山看景,带你爬树打核桃,打栗子! 真的,你去俺家吧,俺现在能当家,去吧!”
“不,我只是随便说说,你可别当真,我爸爸准不答应,他说只有把今年的暑假抓紧,明年才能考上重点高中……”曹莹的声音有些颤。
“那——你跟俺一起去街上逛逛总行吧? 你也看看俺怎样做小买卖,俺领你去认识认识各色各样儿的买卖人,走吧,反正又不是出国,怕啥!”秀芸热切地抓住自己的想法不放,想法子挑逗曹莹的兴趣,“跟俺去吧,你总闷在家里多没味儿呀,走吧,俺请客,咱们去吃烤羊肉串儿,新疆人烤的,走吧,啊? 走吧?”
“不,不不……”曹莹吓得直后缩身子,好像秀芸的手里握着手枪拟的。“我爸爸最怕我到不三不四的地方去了,他说现在的社会很复杂,怕我学坏了……”
曹莹的话还没说完,就把秀芸激得按捺不住了:“啥?俺去的地方不三不四? 好啦,俺不拽你出去了,省得把掩当成教唆犯! 可是俺说句心里话,你哪儿也不敢去,哪儿也不敢闯,你的那点儿纯洁,在俺眼里连一分钱都不值! 说句文雅的话,你的纯洁纯粹是因为无知,是愚昧! 好啦,俺不跟你费唾沫啦!”
屋外隆隆滚过一阵雷,风把窗帘吹得直飘。乘曹莹不注意,秀芸把一张五块钱票子压在玻璃杯下面,然后把两个沉重的蓝子提了起来。
“秀芸,你看天要下雨了,你就别走了吧,要不,今天你就住在我家里。”
“算啦,俺可住不惯你家,香喷喷的监狱,非把俺憋屈死不可。你放心吧,今天俺就是回不了家,俺也有住处,和做小买卖的同行挤着睡在屋檐下、门洞里,听那些老娘儿们瞎扯一晚上,能让你乐得一夜合不上嘴。”
刚认识就要分手,两人一走到屋门口,都显出依依不舍的神情。
“小莹,别送了,俺以后还会来看你的,再来的时候俺给你带几斤山核桃来,烧着吃,喷香喷香的。刚才俺说的气话,你可别往心里去呀,你是个好姑娘,真的,俺不是恭维你,就是太嫩了点……好啦,再见,祝你明年考上重点高中。”
秀芸说完,头也不回下了楼,走进尘雾旋转的狂风里,不一会儿又听见她粗哑的嗓音在高声吆喝:“谁买大鸡蛋! 新鲜的大鸡蛋,谁买鸡蛋,卖鸡蛋啦……”
曹莹又来到阳台上望着那个乡下“丫头”向远方走去。大概是到了下班时间,街上的人多了起来,熙熙攘攘的。那个乡下丫头像条鲜活的小金鱼儿,在人流的漩涡中游来游去,那么畅快,那么自由。
曹莹紧紧盯着她望着,望着,视线渐渐模糊了,数不清的脸,各式各样的服装,渐渐变得迷迷蒙蒙,融合在一起,成为一片五颜六色的液体蔓延开来,灌满了一条街。
“卖鸡蛋啦……”那声音还在嘈杂的远方时断时续地出现。
曹莹的眼珠一动,眼前的液体又复苏成一张张活生生的脸,她好象头一回仔细观察起生活中的这一张张脸,有的得意,有的兴奋,有的焦虑,有的忧愁……呵,因为有了这些表情纷杂的人,生活才是多色彩、多味道的呀。
那个乡下丫头终于溶进多色彩、多味道的溶液里不见了,她去享受真正的人的生活乐趣去了。她的爸爸妈妈在等着她,那个豆腐张的儿子在等着她;她敢骂人,敢撒泼,敢当家过日子;她像一股山野清鲜的风,无拘无束……
突然,几个好听的音符从屋里飞了出来,那是石英钟的报时。
三点钟了吧? 作息表上订的内容是什么?
曹莹轻轻叹口气,走回屋里,把门关上,霎时,五颜六色、多滋多味的大街被隔远了,眼前又是单一的柔和和乳白色,周围又是已经使人有些起腻的米兰香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