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菩萨和塑菩萨》(原文全文)

六十年前，读小学国文课本，见孙中山幼时率村童打菩萨，大快我心，认为这就是革命了。成年后，读历史，自然向往洪秀全的太平天国革命。遥瞻之，遐想之，好热闹，好伟大。迨至读完50年代初期神州国光出版社的《太平天国史料》厚厚六卷本，始启疑窦。要说打菩萨，古今没有哪个政权比太平天国政权打得更痛快的了。自从1851年金田村起义，太平军北伐，由广西而湖南，由湖南而湖北，北伐转东征，由武汉而安庆，由安庆而南京，一路上见偶像就捣毁。他们信奉拜上帝教，只拜正神上帝，不拜教外邪神。不拜就不拜吧，为何要打? 因为《圣经旧约·匝加利亚第十三章》写得明白：“万军上主的断语——我要由地上铲除一切偶像的名号，不再为人所记念。”所以他们见偶像就捣毁。岂但佛寺的菩萨要打，道观的老君，文庙的孔子，武庙的关公，城隍庙的阎罗天子，土地庙的社公社婆，都要打光。岂但泥塑木雕必须捣毁，画像也要撕毁。毁了多少文物，谁谴责过! 革命嘛，打烂一些瓶瓶罐罐，在所难免。这样想了，仍难释疑。三教都铲除了，却又去搞巫术，类似“下阴”、“观花”迷信活动，由洪秀全宣讲昨夜梦见天父上帝怎样指示，天兄耶酥怎样训示，由杨秀清当场表演圣灵附体，瞑目蹬脚，用上帝的口吻和声音讲话，所为竟何来耶?

更可疑的是又画了一幅偶像来供起。戴莲花道士冠，穿八卦道士袍，从前都当是洪秀全肖像，后来考证又说是画的天德皇帝，全名称是普理玺天德皇帝，既非洪秀全，更非杨秀清，不是人，而是神。这神从哪来的，不但太平军战士说不清，后来的考证者也解不透。原来这普理玺天德是英文President的音译，是总统。总统皇帝是神，食洋不化，可笑也已。菩萨打了，还是有神论。儒释道铲除了，却回到巫术迷信。这到底是进步还是退步?

回想50年代以来，大打菩萨之事，我已见过两次。一次在1958年大跃进，说是破除迷信，城乡小打。据说泥菩萨捣碎了可熬硝，岂但解放精神，而且获得特质。二次在1966年“文化大革命”，全国大打。庐山寺庙从此不存一座佛像，可见一斑。全国各省打得最彻底最干净的是江西。吾蜀落在后头，幸哉幸哉。

走马灯如今又转到修庙子了，真是天道好还。吾乡居士婆婆四出化缘，募得钱财，在公园内新建佛寺，新塑菩萨令我感动。寺名寿福，我为山门题联：“兹爱万物，同登高寿。善安百姓，共享厚福。”开光之日，甚是热闹。各地旧有菩萨，不过打百塑一而已，就有先进人士出来指责说：“钱不拿来办学，拿去修庙!”竟然不晓得各是各的钱。当初打菩萨时，有谁出来哼半声呢。可怕的浩劫，不是从打菩萨开始的吗!

我读佛经，不信佛教。虽然不信佛教，看见庙子内还有菩萨在，我就觉得安全。我不主张大塑特塑，到处乱塑，但反对打。《易》曰：“履霜，坚冰至。”一旦打起菩萨来，大灾大难就要接踵而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