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火》(原文全文)
读路翎的作品,我由他那些写灯火的华美文字,读出的是这灵魂的孤独,这灵魂对人间的疏离与依恋——确是既疏离又依恋,因而那总是远方的灯火,一个流浪者的灯火。他依恋而又逃避着那灯火下的世界。灯火是人间,又像是一段旧事,温暖而又凄凉。时在望中的灯火,确证了他的流浪者的身份:他只是在流浪而非弃绝尘世地隐遁。他命定了只能痛苦而又满足地辗转在泥途中。
远方的灯火,也如远山,远水,远村,远树,因其远而成纯粹的诗。只是在孤独的行旅中,你才无以抗拒远方灯火的蛊惑,因为唯它足以提示你所熟识的那一些,那琐琐碎碎的日常情景,与那情景相连的一份安适。这琐碎的安适,在平居中你已无所感觉。你在这时想到了家人。你忽而变得软弱,有陌生的温情袭上了你的心……
在夜行的列车上,吸引我在窗口久坐的,正是这远方的灯火,那闪烁在林木间的,那由农舍洞开的门内泄出的,那天地尽头孤独地点亮着的。凌晨的小城镇,似在浓睡中,高矗的灯柱下一派寂寥。我想到了故乡城市的夜。我曾在文革武斗期间的一个深夜,回到家所在的城市。你大概想不到,武斗中的城市竟会给人奇特的安全感的吧。这灯火通明的城市令我觉得陌生。我独自走过空旷的街道,如走在一座被遗弃的空城,情景怪异而新鲜。夜的城市似乎总是美的,其破敝掩蔽于夜色,又为灯火所修饰。灯火因而也如月色,方便了作伪——为人生所需的小小骗局。
文革开始的那年,因了某种心理紊乱,我曾一度离开就读的大学,住在豫南姥姥家所在的三家村,其间还曾在距县城稍近的姨家小住。那三家村其实说不准是几家,除姥姥、舅舅与表哥的一家(已分了锅灶)外,还有未婚娶的杨姓两兄弟。秋末夏初,白天在生产队的地里干了活,晚上拖一领席子到屋后坡上独坐。月朗风清,只听得远村的犬吠,和周遭唧唧虫鸣,反而有一种令我不适的空寂之感。姨家所在的村子叫八里岗,离县城大约八里。中原也如大西北,因土质疏松、雨水冲刷,地面多断层,沟壑纵横。入夜。坐在姨家后园的土崖边,白日里看不清晰的县城,竟陷落在不太远处,闪灼飘忽,摇荡成一片灯的湖。那时我并不确知北京发生了什么,却似由空气中感觉到了几千里外的骚动,使我再不能耐乡居的岑寂,不久后即灯蛾扑火般地,回到了那座正在疯狂中的大城。
之后,我曾有过一点漂泊的经历。疲惫不堪地走在熟悉或陌生的道路上,那些路边人家窗口的灯光,竟也会让我停下脚步。我想象着那灯下的家居情景,那灯光中的墙壁,那厨房里的家什,模糊地猜想着那是一个怎样的家。这份兴趣至今仍未失去,在道途中,在夜行的列车上,那灯火总要引我的想象到陌生人家去。其实我何尝不知道,那灯火下所有的,或许只是卑琐,彼此置骂的夫妻,吆五喝六的酒鬼,昏天黑地的赌徒。但我仍忍不住要猜想,放一些我熟稔的零碎经验在里面。
在那个小村八里岗看到的那片灯的湖,是城市。我在乡居中证实了自己对城市的依赖。但此后更能引动所谓“闲愁”的,依然是乡村的灯火。浸泡于古旧诗文的意境,中国的读书人更乐意品味乡村式的孤独与凄寂。我所住过的北方乡村,农家常常舍不得那点儿灯油。下工回来,家家门里,只见烙饼的鏊子下明灭不定的火光。你行旅中所见灯火的寂寥,多半缘这穷。乡民在他们的梦中,大概要梦到灯火辉煌的都会的吧。在穷乡僻壤的乡下人,那或许竟是他们一生中最回味不已的梦。
你我都有一些关于灯的故事,那通常是一些最平淡的故事;但正是灯证明了这故事在人境。窗外的灯远远近近的亮了。我在黑暗中坐着,听四周窸窣的声响,感到宁静与平安;而后打开台灯,翻开了正在阅读中的书。
1993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