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随园诗话札记(两则)》(原文全文)
瓦缶不容轻视
袁枚于诗之朴素者每以瓦缶为譬而鄙屑之。如云“诗有声无韵是瓦缶也”(《诗话》卷七第三十则)。又云“色彩贵华。圣如尧舜有山龙藻火之章,淡如仙佛有琼楼玉宇之号,彼击瓦缶、披短褐者终非名家”(同卷第六九则)。
又其卷五第八三则云:“某太史自夸其诗:不巧而拙,不华而朴,不脆而涩。余笑谓曰:‘先生闻乐,喜金丝乎,喜瓦缶乎? 入市,买锦绣乎,买麻枲乎?’太史不能答。”
这些说法,完全是偏见,瓦缶之为敲击乐器,于其轻重抑扬之间亦未尝“无韵”。且与金丝为配而雅韵和谐,与歌舞作伴而节奏明着。安见“击瓦缶、披短褐者”便“终非名家”?
所云“某太史”不知为谁,其不答者恐非“不能答”,乃不屑答耳。金丝与瓦缶,音色不同而弹奏各有巧拙,不能以金丝即为巧,而以瓦缶即为拙。锦绣与麻枲,织料不同而服用各有所宜,不能见锦锈即购买,而见麻枲即不顾。彼某太史者,于诗殆有偏好,走陶潜、孟郊一路,与袁枚趋舍不同,其所谓“不脆而涩”,盖取诗须有余味,如茶,如橄榄,袁枚实见之太浅,而却斥人“自夸”,未免太不虚心了。
实则袁枚为人却是自夸之尤者,《诗话》中自我宣传或互相标榜处极多,有时令人感到肉麻。如《补遗》卷十第二九则,引女诗人金纤纤称袁枚诗如金石丝竹,故人喜读之;蒋士铨(心余)诗如匏土革木,故读者寥寥。袁枚誉之,谓“人以为知言”。所谓“知言”者,知先生之言耶?
蒋士敢与袁枚,赵翼同时而齐名,三人且为至友。蒋工诗古文辞,并工南北曲,有《忠雅堂诗文集》、《铜弦词》、《红雪楼九种曲》传世。以余所见,其成就并不在袁枚下。金纤纤所云,以音色不同而判优劣,浅之又浅者,既不知乐,亦未见其知诗。
考据家与蠹鱼
袁枚憎恨考据家,每视考据家与辞章家如水火,又尝谓“考据家不足与论诗”。甚于诋考据家为蠹鱼,徒食糟粕。《诗话·补遗》卷十第五十则:
(费)榆树又有句云:“读书不知味,不如束高阁。蠹鱼尔何知?终日会糟粕。”
此四句可为今之崇尚考据者下一神针。
费所咏诗或许别无影射之意,但袁枚则直以蠹鱼拟考据家,这是他的一贯的偏见。所谓“今之崇尚考据者”指乾隆、嘉庆时代诸考据大家而言。平心而论,乾嘉时代考据之学颇有成绩。虽或趋于繁琐,有逃避现实之嫌,但罪不在学者,而在清廷政治的绝顶专制,聪明才智之士既无所用其力,乃逃避于考证古籍,此较之没头于八股文或饱食终日无所用心者,不可同日而语。与袁枚同时而略后的焦循,有《国史儒林文苑传议》(《雕菰楼集》卷十二)论之颇为详允。欲尚论古人或研讨古史,而不从事考据,或利用清儒成绩,是舍路而不由。就稽古而言为考据,就一般而言为调查研究,未有不调查研究而能言之有物者。故考据无罪,徒考据而无批判,时代使然。姚姬传主张义理、考据、辞章三者兼而为之,实较袁枚为得其正鹄。
袁枚是相信“脉望”传说的人。《酉阳杂俎》云“蠹鱼三食神仙字而成脉望”,即是成仙。此固不可信以为实,然亦可借以作譬。即学者必须先经过蠹鱼阶段,从繁杂中去其糟粕而取其精华,然后才能达到更高的阶段。不读书,不调查研究,便能成为辞章家、着作家吗? 中外古今,断无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