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子美还家》(原文全文)
谁谓北征愁杜子,瘐妻痴女尚为欢。——黄晦闻诗至德二年的深秋,一个西风凄厉的黄昏里,太阳快要落山了,西方的天空只剩下几块奇形怪状的血红色的云彩。一个行李萧条、风尘仆仆的旅人,牵着一匹瘦骨嶙峋的老马,沿着荆棘丛生的古道,脚力迟滞,五步一跌地走向鄜州郊外的羌村。他虽然只有四十六岁,但头发已经斑白,颔下长着几根稀稀落落的胡须,黧黑的面皮皱得像风干了的荸荠似的,嘴巴里...
谁谓北征愁杜子,
瘐妻痴女尚为欢。
——黄晦闻诗
至德二年的深秋,一个西风凄厉的黄昏里,太阳快要落山了,西方的天空只剩下几块奇形怪状的血红色的云彩。一个行李萧条、风尘仆仆的旅人,牵着一匹瘦骨嶙峋的老马,沿着荆棘丛生的古道,脚力迟滞,五步一跌地走向鄜州郊外的羌村。他虽然只有四十六岁,但头发已经斑白,颔下长着几根稀稀落落的胡须,黧黑的面皮皱得像风干了的荸荠似的,嘴巴里只掉剩几颗牙齿,看来至少比他的实际年龄大十多岁。
这个旅人就是杜甫。他在闰8月初一那天,离开了肃宗皇帝临时政府的所在地凤翔,起程回家。一路上经过人烟稀少的原野、十室九空的荒村,所遇到的不是呻吟憔悴的难民,就是遍体疮痍的伤兵。一进入地势低洼的邠州地界,旅途更是坎坷不平,但见猛虎出没,崖石峥嵘,野菊放着秋花,石路印着车辙。幸亏镇守邠州的李嗣业借了一匹瘦马给他代步,他这支离的病体才能勉强支撑下去,不至倒毙在道路上。他看见路旁的山景,不论是甜的苦的,红的黑的,都累累结实,生趣盎然,不辜负大自然一年来雨露的滋润,但回顾人间,却是民不聊生,哀鸿遍野,自己也命途多舛,一事无成,郁抑悲凉的感情不觉又翻腾起来。走了二十多天,快到达鄜州的时候,眼前更出现一片令人毛骨悚然的景象:黄桑树上猫头鹰在悲鸣,乱葬坟中野鼠群在四窜,夜深经过战场,冷冰冰的月光照着战死者的白骨。他越走近家门,心情就越加沉重了。
何况,在这次回家之前,杜甫在政治生活上还遭遇到一件很不愉快的事情。那一年4月间,他冒着生命的危险,设法走出沦陷在胡人手中的长安,逃往凤翔。他一路上历尽艰辛,到达凤翔时,身上的布衫残破得连两条胳膊都遮盖不住了。离开长安时赞公和尚送给他的一双细软的青履都破得露出脚趾了,他只好穿着一对麻鞋去拜见肃宗皇帝。肃宗皇帝念他“数尝寇乱,挺节无所污”,任命他做左拾遗。左拾遗虽然是一个“从八品上”的卑微官职,却可以侍从皇帝左右,而且有讽谏皇帝、举荐贤能的责任。忠心耿耿的杜甫,还误认为皇帝真的信任他,重用他。有一次,他替不幸犯了罪的老朋友房琯说了几句话,只看见皇帝脸色一变,眉毛一横,马上就把他交付有司审判,几乎下令把他砍了头。幸亏负责审判他的大臣韦陟还有点正义感,替他辩白了几句,又得到宰相张镐从旁营救,才在6月初宣告无罪,恢复原职。自从经受过这次教训之后,杜甫就噤若寒蝉,什么话都不敢说了。当时有一位侍御吴郁,为人正直,每逢审迅胡人间谍案件时,必定认真研究案情,反复核实证据,从来不肯冤枉一个无辜的老百姓,想不到竟因此得罪了某些制造假案来邀功的权贵,被肃宗贬往长沙。杜甫看到这件事,心中极感不平,本来想替吴郁仗义执言,但他自己也刚刚触犯了皇帝,差点儿连性命都保不住,哪里还有替别人说话的资格呢? 可是他并不因此而原谅自己,却深深感到良心的谴责,觉得自己既有亏职守,又对不起吴郁。他不禁发出深沉的感喟,而吟出“相看受狼狈,至死难塞责,……于公负明义,惆怅头更白”的诗句了。肃宗皇帝虽然赦免了杜甫,但从此就讨厌他,不想把他留在身边,于是在8月里下令让他离开凤翔,前去鄜州探望家室。怀着一腔抑郁,又面对着这样伤心惨目的现实,杜甫的心情是多么复杂而痛苦啊。一路上他的热泪好几次都夺眶而出,滴湿秋原上的枯草了。
然而,不管怎样,经过一年的离乱失散,辛酸苦难之后,能够活着回到妻子儿女的身边,和亲爱的家人团聚在一起,毕竟是令人欣慰的事情啊! 几个月前,杜甫在沧陷后的长安,不是曾经苦苦怀念他的妻子,而盼望着终有“双照泪痕干”的一天么? 不是因为家人存亡未卜、音书断绝,而唱出“烽火连3月,家书抵万金”的悲歌么? 如今这一切都已成为过去,悲喜交集的会面就在目前,想到这里,杜甫疲乏无力的脚步也不觉加快一些了。
随着一阵鸟雀喧噪,杜甫踏进了隔别了整整一年的家门,坐在门槛上摘野菜的大儿子宗文首先看见了他,“哇”的一声向他扑过来,接着就大叫大嚷起来:“爹回来了! 爹回来了!”枯瘦的妻和三个像小干猴似的小儿女听见了,连忙跑出来迎接他。妻用一种悲戚而又怜爱的目光望了他一眼,眼泪就扑簌簌地掉下来。她一边擦着眼泪,一边用颤抖的声调嘶嗄地说:“唉,想不到咱们这辈子还能见到面!”可怜的小女儿看见妈妈哭了,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怯生生地牵着妈妈的衣裳。妻这才破涕为笑,催促着几个小儿女:“瞧,爹回来了! 你们还不赶快叫爹。”他们没有注意到院子两边的墙头上都已经挤满了邻人。大家望着这一家人悲欢离合的场面,有的在叹息,有的在议论。有一个老婆子喃喃自语道:“这回儿大嫂子总算盼出头了,当家的回来,她们该有好日子过了。
一家子吃过团圆饭,虽说是团圆饭,其实只有几块荞麦饼,一碗清汤寡水熬的野菜。看到这样一顿晚餐,杜甫就明白这一年来家里过的是怎样的日子了。他那两个儿子特别高兴,问这问那,小的一个爬在他的膝盖上,拉着他的山羊胡子来玩;大的一个比较懂事些,依依不舍地挨近他的身旁,好像生怕他明天又会突然丢开他们离家远去。杜甫也强颜欢笑,给他们讲了一些旅途上的经历。直到最后的一根蜡烛也快要燃尽了,但是谁都不想去睡觉。这次重逢真是太出人意料之外了,简直好像在梦中一样啊。后来儿女们入睡了,夫妻两个人都沉默起来,过了好一会,杜甫这才压抑住自己的感伤和痛苦,勉强安慰他的妻子道:“这一年来也难为你了。我本来早就该回来看看你们,只是前些时候不好请假。”他没有把近几个月来的遭遇全部都告诉他的妻子,他不想让她来分担他的忧患,她的负担也已经够沉重了。他的妻子情不自禁地伏在案上啜泣起来,她同样也有千头万绪的哀愁,但是再不需要向丈夫诉说一句了。她从迷惘中惊醒过来,怜惜地对杜甫说:“还是早点休息罢,你一路上也够辛苦的了。”
但是这一夜,杜甫又哪里睡得着呢? 他的心里又甜,又苦,又酸,又辣,……不知道有多少种滋味。他对着那照在床前的月光,一会儿张开眼睛,一会又闭上眼睛,往事一件一件地涌上心头。他想起自己少年时身体壮健得像条小牛犊似的一天到晚蹦蹦跳跳,爬上爬下枣树一千几百遍都不知道疲倦,如今却衰老成这个模样,四十六年的岁月白白过去,剩下来的日子还能有多少呢? 他想到自己从弱冠之年起就怀抱大志,以上古的贤臣稷、契自比,但愿有一天能够实现自己的政治理想,“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谁知如今连那么一个“从八品上”的小官都当不好,当不下去,要忠实于自己的职责,就有杀头革职的危险,要想保持自己的官职,就只有唯唯诺诺,随波逐流,伺察着皇帝和上司脸色办事,过着又可怜又无聊的生活。他想起前些年的开元盛世,五谷丰登,仓廪充实,民殷物阜,国富兵强,只恨这些年来权臣弄奸,边将跋扈,吏治腐化,把开元时代姚崇、宋璟这些忠臣良相多年培养出来的一些良好政风都破坏无余。玄宗皇帝又深居华清宫中,蔽塞聪明,杜绝言路,人民的痛苦一天比一天加深,生产力一天比一天衰落,他老人家却蒙在鼓里,一点儿也不知道,终于闹出了那么一场血沃中原、生灵涂炭的“安史之乱”来。唐代的社会从此就大伤元气,走上坎坷多难的下坡路。这真是叫人“惊呼热中肠”的时代悲剧啊! 他又想到当前的大局,官军的力量还是相当雄厚的,人民还是拥护唐室、敌视胡人的。只要肃宗皇帝励精图治,与民更始,合理地调度自己的武装力量,完全有可能自力更生,收复失地,甚至恢复开元天宝年间的盛世,也并非难事。可惜肃宗皇帝计不及此,只图苟安旦夕,坐享其成,在军事上又一味依赖回纥的援助,前门拒虎,后门进狼,势必造成无穷的后患。肃宗皇帝的满朝文武,又是结党营私、争权夺利的多,耿介正直、精忠报国的少。他们夸功邀宠,排斥贤才,只会迎合皇帝的心意,以图巩固自己已经获得的权位。这一切,都是杜甫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的。他念及两京沦陷,人民还在水深火热之中,临时政府所在地的凤翔,又是这样一个令人寒心的政治局面,瞻望前途,更是不禁忧心如焚、百端交集了。这一大串问题像蚂蚁一样攒聚在他的脑袋里。想着想着,杜甫听到外面萧萧的北风在呼啸,把他的茅屋吹里摇摇欲坠。他的小女儿睡到半夜,饿得发慌,冷得发抖,又呱呱地哭起来,把他纷乱的心情扰得更乱。他吟出了“晚岁迫偷生,还家少欢趣”的诗句来,几颗热泪不觉沁出眼角,滴在冰凉的枕头上,湿成一大片了。
一夜过去,黎明来了。杜甫听见门外一片鸡啼狗吠,有人敲他的柴门。原来村中有几位父老听到杜甫刚从凤翔回来,特地来慰问他,顺便向他打听一下有关大局的消息。他们还给杜甫带来一坛家酿的米酒,杜甫的妻子也拿出一碟腌菜来款待客人,于是主人和客人就边谈边喝起来了。杜甫竭力安慰他们说:大局是不要紧的,官军有充分的力量,一定很快就能够收复两京,恢复中原。当今皇上也是个圣明天子,一定很快就能够把天下治理好。他明知道这些都是半真半假的空话,但是,他又怎能够把自己所看到的,所想到的,都毫无保留地告诉这些老百姓呢? 一个老者颤巍巍地举起了酒杯,激动地对杜甫说:“杜拾遗,但愿如你所说的就好。这几年,我们的日子过得可真够受啊! 你尝尝这酒,淡得像清水一样,根本没有什么酒味了。酒是米酿出来的,米是要人种出来的。可是我们的子弟都当兵打仗去了。留在家里的,老的老,小的小,病的病,残废的残废,打下来的粮食连肚子都塞不饱,还哪里顾得上酿酒呢? 杜拾遗,你们当官受禄的,可真要给我们老百姓想想办法啊! 在皇上跟前,可真要叨念叨念我们老百姓的痛苦啊!”杜甫听了这番话,心灵剧烈地震动,一种复杂而悲愤的感情和一种难以形容的良心的谴责,使得他想去抱住这个老头儿痛哭,把自己心里的话一古脑儿都说了出来。但是他还是努力克制住自己,沉重而艰涩地说:“谢谢大家,让我唱一首歌,来报答大家的期望罢!”接着,他就敲着灰瓦碟子,引吭高歌起来:
有客有客字子美,
白头乱发垂过耳。
岁拾橡栗随狙公,
天寒日暮山谷里。
中原无书归不得,
手脚冻皴皮肉死。
呜呼一歌兮歌已哀,
悲风为我从天来!
长镵长镵白木柄,
我生托子以为命。
黄独无苗山雪盛,
短衣数挽不掩胫。
此时与子空归来,
男呻女吟四壁静。
呜呼二歌兮歌始放,
邻里为我色恫怅。……
唱到这里,他已经热泪盈眶,泣不成声了。
杜甫含着眼泪把几位父老送出门,心里想:“不管怎样,我总得为这些老乡们奋斗,为恢复大唐的一统江山而奋斗,为拯救多灾多难的人民而奋斗。如果我在政治上不能有所作为,那么,至少可以用我的诗,我的笔。”
的确,七、八年来,杜甫一直用的他的挥斥风雷、感人肺腑的诗篇在战斗着。他的有名的政治讽刺诗《丽人行》,不是使权贵都为之变色么? 他的“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名句,不是使豪门都为之侧目么? 他的反对侵略性战争的《兵车行》,不是使穷兵黩武的将官们都为之切齿么? 在老百姓和有正义感的士大夫中间,有多少人读着他的诗篇而痛哭流涕?! 又有多少人读着他的诗篇而敌忾同仇?! 他知道,有时候,谏官之笔写不出来的,诗人之笔倒可以写得出来,作为一个谏官所办不到的事情,作为一个诗人却可以办得到。对于这一点,杜甫还是有充分的自信心和自豪感的,他从来不曾有过“枉抛心力作诗人”的懊悔。
门外,灿烂的秋阳照耀着冈峦和田野。一群孩子在阳光下玩着捉迷藏的游戏,杜甫的大儿子宗文和小儿子宗武也在其中,他们虽然都穿得破破烂烂,鹑衣百结,有的孩子连衣带也没有,只好在腰里束上一根草绳,可是他们玩得真是热闹,笑声能把整个村子都浮了起来。杜甫靠在柴门旁边凝目远瞩,心情也稍微开朗一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