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1月02日星期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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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俄罗斯诗篇》(原文全文)

山 峦俄国十二月党人起义,被历史称之为贵族革命。那是一个极其黑暗极其龌龊的时代,除了匍匐于王权靴下的草芥,任何生命都不能生长。然而,怡怡是窒息生命的统治,使自由成为一种焦灼的渴望;恰恰是腐质土的堆积,迫使一种名叫崇高的生物直立起来,以流血的方式,不顾一切地生长。为废除农奴制,为反抗专制制度,一群心怀使命感的贵族青年站到了起义队伍的前列,并且沿着这条因自由的火...

山 峦


俄国十二月党人起义,被历史称之为贵族革命。那是一个极其黑暗极其龌龊的时代,除了匍匐于王权靴下的草芥,任何生命都不能生长。然而,怡怡是窒息生命的统治,使自由成为一种焦灼的渴望;恰恰是腐质土的堆积,迫使一种名叫崇高的生物直立起来,以流血的方式,不顾一切地生长。
为废除农奴制,为反抗专制制度,一群心怀使命感的贵族青年站到了起义队伍的前列,并且沿着这条因自由的火把而延伸的道路,走到了绞刑架下或者西伯利亚矿坑的底层。要理解这种崇高的生命必须有同样崇高的心灵。一位政客说:欧洲有个鞋匠想当贵族,他起来造反这理所当然,而我们的贵族闹革命,难道是想当鞋匠? 这样一种无耻的“幽默”,除了表明其躯壳能增长腐质土的堆积,其灵魂卑贱地受着王权专制的役使之外,难道可以给予崇高的生命些许蚀损么? 人和人有时是不屑于对话的,一种是以渴望自由为高尚的人,另一种是以博取豢养为荣耀的人。
百余名十二月党人带着镣铐到西伯利亚去了,并将在苦役和囚禁之下终其一生。他们的罪证是对祖国的忧虑和挚爱,对奴隶的关注与同情。在那条被他们的歌声和镣铐敲击过的驿道上,那条漫长的,永无终了的,直插入蛮荒和苦难的驿道上,远远地追踪而来的,是他们年轻的妻子。
俄罗斯妇女的形象,常常使人想起山峦,有傍黑时分的落霞裁成披巾裹住双肩,以整整一生的坚忍,伫立眺望的山峦。而脚下的土地古老并且厚重,以致夜因眺望而退缩,终竟成为一颗露珠,在她浓密的发丛中消失。她不会告诉你,她是否感觉到了冰冷。
这些年轻的女性,这些在乳母的童谣里和庄园的玫瑰花丛中长大的女性,这些曾在宫廷的盛大舞会上流光溢彩的女性,这些从降生之日起,就被血缘免除了饥馑,忧患和苦难的女性。歌剧院中不曾演过,恶梦中也不曾见过,那些属于旷古和别一世界的悲剧,突然集中在一个流血的日子里,利刃一样直刺入体内。生活因此断裂。狂泻的泪水,突然就把她们冲到春季的彼岸了。
如果没有经历过苦难,如果没有用自己的肌肤,触摸过岩壁的锋利和土地的粗砾,我们凭什么确知自己的存在呢? 如果没有一座灵魂可以攀登的峰峦,如果没有挣扎和重负,只听凭一生混同于众多的轻尘,随水而逝,随风而舞,我们凭什么识别自己的名字呢? 面对昏蒙了数百年的天空那一线皎白的边幕,那一线由她们的丈夫们的英勇而划开的皎白的边幕,选择难道是必要的吗?
她们的选择是不假思索的,因为她们的爱是不假思索的。
像踏过彼得堡街角的积雪,她们踏过沙皇那纸特许改嫁的谕令,在“弃权书”上,签署她们从此成为高贵的标志的姓名:放弃贵族称号,放弃财产,放弃农奴管理权,甚至放弃重新返回故乡的权利;——难道那一切是人的真正的权利吗? 那些虚荣的玩具曾经掏空了多少生命? 在目睹了男人们英勇的佩剑刺穿天幕,流泻出一线自由的颜色之后,她们就从庸常走向一种崇高的义务。怎么可以忍辱屈膝,把青春重新拌入豪奢的腐朽和华贵的空洞呢?
那一年的冬天,日照极短,枢密院广场的落日惨红,如同一环火漆,永不启封地封存了轻盈的过去。从此,她们站到悲惨和苦难之中了。——到囚徒那里去! 女性的爱,其最本质的激情是母性。于是她们一夜之间成长为山峦。就让病弱者和受难者靠在她们肩头吧,她们的臂弯里,不是有一种浴雪的乔木在生长么?
叶尼塞河划开俄罗斯大地,哑默着,向北流去。越过河谷,西伯利亚旷古的荒芜和无尽的严冬就在触摸之中了。俄罗斯的巍峨,以及巍峨之上珠母一般令人迷醉的辉泽,原是因了沐浴旷古的荒漠中旷古的风雪。假如上帝不曾赐予一个民族如此博大如此残酷的浸泡,或许是一件幸事,然则这个民族的魂魄,将吸吮什么生成? 又依凭哪里上升呢?
无边无沿的蛮荒之中,一个人影瞬息就被吞没了,一种琐碎的人生瞬息就被吞没了,假如有所存留,存留的只能是与荒漠的博大相匹配的崇高。自从那一个冬天,她们把自己的终生交付给荒漠,并且把一个充满女性柔情的人的单字书写在荒漠,她们就成为有资格为自由而受难的人了。
在西伯利亚矿坑的深处,
望你们保持着骄傲的忍耐的榜样,
你们悲惨的工作和思想的崇高志向,
决不会就那样徒然消亡。
……

当她们以永诀的伤恸吻别熟睡的幼子,以微笑排开威吓和阻挠,任由恐怖和厄运箭矢一样穿过她们身心,孑然跋涉数千俄里,把这样的诗篇带到男人们的手上的时候,——爱情,还仅仅是一个花朝月夕的字眼吗?
灵魂是因痛苦而结合的。惟有一种博大的痛苦,有力量抗拒时间的流逝,恒久地矗立在历史深处,注视着驿道上后世的跋涉者们迷茫的眼睛。
贝加尔湖,西伯利亚坚硬的冻土上,竟然有莹蓝得如此温软的贝加尔湖。贝加尔湖神圣的寂静呵!
即使泪水在眼眶里已经结冰,俄罗斯妇女的山峦之内,奔流的不依然是热血么?

1993年1月


火焰或碎银


俄罗斯的雪原上,站着一株无家可归的白桦。
这是冬季。博大浩渺的俄罗斯的冬季。严寒是乌紫色的,如同黄昏缓缓闭合的天空,如同荒芜深处无法窥见起始的从前和从前。归家的目光温柔,然而游移,然而惶惑,于是被风撕碎,于是大雪纷纷。纷纷飘落的目光隔断了世界,雪原上颤动一片碎银的声响。
她说:我历来就是撞得粉碎,我所有的诗篇,都是心灵的碎银。
风的呼啸是饥饿的,饥饿噬咬每一个冻僵了的生命。这株白桦是一爿孤岛。因为她依然站着,所以她成了孤岛。
假如能关闭起所有门窗;假如诗歌可以砌成城堡,回护着绿叶,以及第六感中相联的亲人;假如壁炉有炭,帷幔如眼睑开启,带有磁性的火星,嘴唇一般……
然而她是一爿孤岛,袒露的,脆弱的,任由生活的暴风雪一遍一遍劫掠的孤岛。古往今来,有哪一个诗人不是一爿孤岛呢?
就让壁炉在尘市的汪洋之中沉溺,居住在孤岛原是命定,是什么样的人群,必然地把诗人排挤出来,使其回复到自身?
她说:我生活中的一切事物我都喜爱,并且是以永别而不是相会,是以决裂而不是结合来爱的。
当汪洋肆虐,咸涩的侵蚀汹涌而来,就要溺毙那高傲的额角的时候……那种时候……
诗歌,母亲的语言,家的召唤,真的会是乳白色的吗?
没有绿叶并非仅仅是季节的不幸。
这株白桦是一道伤口,在雪野上斜斜划过,以一种青春的鲜活凝固着,尽是尖锐的棱角。比生命更悠长的伤口,像星星,像玫瑰,生长出诗。
裸露着站立是一种尊严。如伤口一样的裸露,是从无栅栏的,从不愈合的。而暴风雪不断地在伤口之上切割,不断地拗折细瘦的躯体,不断地践踏和覆盖。那最后的乐章如此傲岸,如此凄迷,如此顽野,手的潮水狂暴地随处击打的时候,瑟缩的大地边缘,依然有一根不曾蜷曲的琴弦。
站立是一种尊严。裸露着站立更是一种尊严。孤伶伶地裸露着站立是尤其贵重的尊严。如果天生便是以伤口来歌唱的,那么,为什么拒绝痛苦呢?
她说:作为一个人而生,并且作为一个诗人而死。
诗人不是一种衣冠,也不是一种食品。在需要麻木以求生的季节,在已被物欲所淹没的人群,诗人是一种多余的人。
在下雪的夜晚,在灯火尽数泯灭的夜晚,明天,是一个可眺望的梦吗?
这株白桦点燃了自己。火焰从枝桠开始燃烧,渐次向心脏逼后。这白桦树的小松明。
那么,就把冻僵的双手放在自己的火焰之上取暖;就把诗砌成院墙,收留那些漂泊无依的碎银。在荒芜和死寂之中,她的存在,只为提示一种生命,一种未来的生命。以自身的火焰,为自己建构一个现世中没有的家园。在今夜,暴风雪夜,提示生命只能以毁灭生命来完成。
听得见雪夜里那首古老的俄罗斯民歌么?
——小松明呀,白桦树的小松明,你为什么呀,小松明,燃烧得这样幽冥?
铭刻,用冰刀在冰上,用戒指在玻璃上。那是一种怎样的令人惊悸的声音。假如有友人,会在遥远的睡梦中辗转反侧么?
以火焰的形式洞穿今夜,或许仅仅是为着呼救。她向空无一物的夜空说,然而夜空必定有人的幻影:
把手伸给我吧——但要待到来世!
在这里呀,我的双手滕不出空……

幻影是阻挡不住燃烧的,她像穿过影子一样穿过亲人和友人,庄严地走向人生的终点。在她的灰烬四周,闪闪烁烁,遍野星光一样,布满心灵的碎银。
这株曾经存在于过去的白桦,这株曾经点燃了未来的白桦,名叫玛丽娜·茨维塔耶娃。

1992年12月


在 暗 夜


十九世纪的天空渐渐遥远,那曾被人类精神充盈得何等饱满的天空! 在生命的钟停摆了的时候,时间依然流逝,你渐飘渐远,竟不能等我,妃格念尔!
如你爬上囚室的铁桌,张望那株接骨木一样,我是隔着住宅的铁网,张望断垣之上生长的“我的树”的。一百年过去,它依然活着,它依然柔弱,在夜风之中沙沙颤动,在春天的早晨,以全部生的欲望去感受被高墙阻隔的阳光,默默地给自己换上嫩绿的叶子。依旧的残垣断壁,依旧的阴暗和潮湿,空气里散发着一种铁的腥味。张望它的时候,他和我都总在想,那颗随风飘来的种子是怎样被命运抛掷,怎样附着废墟,怎样在腐恶和畏葸的荒芜之上,萌发它脆弱的胚芽,而后伸展它自由的枝子。为柔弱而感动的心灵或许是一种传承? 历一百年而未被绞杀殆尽的柔弱,当足以证明刚强的吧? 妃格念尔。生在一个阴暗潮湿的时代并非不幸,当你回首往事,你曾反复问自己,生命是否还有别一种可能,而你每一次的答案都是:不可能。的确,自由的原野上有一望无际的带露的碧绿。而你是只能依据你内里的坚忍和执着的,当时代需要英雄和理想的时候——妃格念尔!
星空何为? 星空是因仰望她的眼睛而存在的,是因嵌缀她的灵魂而存在的。时间只在地面上堆叠,生和死,冬和春,荒草和牛群,梅雨和炊烟,间或有一些祭祀的牺牲和败亡的旗帜。多少了无痕迹的生存和了无痕迹的消逝。或许正是庸常的、令人窒息的日子堆叠,令土层丰厚,令心灵苦痛。理想和崇高总是从腐质的土壤中长出来。假如没有刺,就以袒露回护自己,坚忍地开出花来。那圣洁如马蹄莲或野百合一样的花,对疼痛的感觉如此锐敏,以至整个世界的痛苦都由她独自承受着。在某夜,恰好有一滴星光落入她的花瓣,她就撕裂了自己。一半循着那滴星光划出的道路上升,成为人类精神的又一颗星辰;面另一半留在地面,忍受蝼蚁的噬咬,以及蛇行于地面的萎靡而且腥咸的风。“何处是我的尽头呢?”你说。当这内心的询问穿过一百年的暗夜抵达我的时候,我就在暗夜中擦燃一支火柴,然而火光瞬间就熄灭了,灼伤的惟有自己的手。我只能以内心的颤动告诉你:实在我们没有尽头。妃格念尔!
沙皇是杀不死你的。不铐,这奴隶的记号,最终也不能把你变成奴隶。当与生俱来的博爱,那种与星空同样恢宏的博爱,突然摔碎在地,发出令人心悸的闷响,现实生活的龌龊一点一点地围剿你的真诚。你一步一步后退(历史的旁观者却在日历中写你一步一步前进),终于没有退路的时候,你发现自己已经站在铁与血之中了。为了做一个人,只为了做一个有人的尊严的人,你成了英雄。在不承认人的存在的时代,你拒绝做奴隶,于是你只能选择英雄。理想和星空一样遥远,也如星空一样高洁,生活已为一个终极的理想所圣化。就算是在流沙之上建造一座太阳城,其精神的力量却是何等的伟岸,何等的令人崇敬,妃格念尔! 何况你是整个儿投入对专制统治的反抗的,整个儿只为反抗,包括你的生,你的死,希望之中的受难,绝望之中的独力支撑。
自从权杖和锁链被发明了出来,自从美丽的珍珠贝被串成一种交易的凭证,自从一双闪烁的眼睛不敢直视另一双明净的眼睛,灵魂的霉变就已经开始了。人——竟然是人,率先学会了下跪,学会了出卖,学会了无耻和苟且偷生。你是不该吃惊啊,我们不是早就读到过的么? 在《圣经》里,在人类有文字以来的灵魂档案里。我能说什么呢? 你还是被击倒了。那一击是猝然而至的。在你专注地倾听人间的苦难,举头仰望展示着人类的崇高的星空,并伸出柔弱的手臂承接星光的时候,你被出卖了。你体内那声砰然的断裂,骤然使一百年的时空簌簌发抖,我们同时从理想主义的高处被扔进龌龊的泥沼……那是没顶之灾啊,妃格念尔! 我真的渴望就此结束,结束一切。究竟是什么,把你从死的欲望中拦截出来,残忍地逼迫你在泥沼里挣扎,只为把共同的厄运承受到底呢?
风暴熄灭了,生命的钟停了,铁与血的伤口合拢,于是你像一块失散了的弹片,被闭锁在暗夜的伤口里面了。历史是从不感伤的,他漠漠然走远了。世上究竟还有什么更令人悲痛? 当你被绑缚在墟之上,日日被饿鹰啄食五脏,却眼看着历史从废墟上踏过,毫不动情地越走越远。还有什么比这更令人绝望的呢? 妃格念尔!
死一般的静寂。
一片树影,纠缠不清,模糊虚幻,一种喑哑的恐怖,渐渐围拢,钻进你身体的每一个毛孔,钻进你的理性,钻进你的灵魂。一切都令人感觉着人生的最后一个所在——坟。
就在这一个夜晚,时钟开始倒退着行走,没有萤火,而铜锈如青苔一样茸密,门洞中的窥探如一种夜间觅食的昆虫卑琐的呻吟。就是这一个无月的夜晚,有一滴星光忽然落在我的颊上,沁凉如水。当我用双手接住她的时候,一簇火苗就无端燃烧,并迅速植入体内。此时仰望星空,我认出了你的方位。即然在燃烧的时刻,我们也并不拒绝流泪的,是么? 妃格念尔!
夜间的涅瓦河水总是低声吼叫,总是翻沸不宁。一只白色的小火轮,向着未知的远方急急驶去。你告诉我,你突然间听见了船轮击水的声音。在夜的深处,竟然有船轮击水的声音! 是的,是的,我们从不认为自己坚强如钢,从不。满天星光之夜,蓦然降雨是何等的美丽——
妃格念尔呵!

1992年9月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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