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伐木者,醒来!(节录)》(原文全文)
罗马俱乐部与人类困境森林,地球上的绿色王国。这是另外一个世界,任何一片森林都含有上千种灌木、藤本植物、草本植物、苔蓟植物以及各种真菌,还有无数种的昆虫、动物、飞禽,它们奇妙地以一种平衡使彼此连结在一起,森林生命的织绵是如此地细微而复杂。人类最初从森林中走出来的时候,便是粗心大意的,并不了然森林的细腻和奇妙,并且有砍伐的本能,斧子是最初的工具和武器之一。日益残...
罗马俱乐部与人类困境
森林,地球上的绿色王国。
这是另外一个世界,任何一片森林都含有上千种灌木、藤本植物、草本植物、苔蓟植物以及各种真菌,还有无数种的昆虫、动物、飞禽,它们奇妙地以一种平衡使彼此连结在一起,森林生命的织绵是如此地细微而复杂。
人类最初从森林中走出来的时候,便是粗心大意的,并不了然森林的细腻和奇妙,并且有砍伐的本能,斧子是最初的工具和武器之一。
日益残破的森林哺育着日益膨胀的人类。
1968年春天,全世界的森林都在向罗马致敬。和以往一样,北美洲、大洋洲、南亚的热带雨林,总之在散发着松香味儿的林地上,积雪融化了,有一条蚯蚓开始了耕耘,悄悄地大梦初醒一般探出半个身子。其实,在大千世界中最早报春的不是布谷鸟,而是其貌不扬、无声无息的蚯蚓。一个个小小的蚯蚓的粪堆,是森林中最早的春的了望台。与此同时,半年以前飘落在林地上的金色和红色的秋叶却在这时候成了平静的黑色,而不再炫耀于春天面前。取而代之的是千百种无名的小植物竞相开花,随意地毫无构思地在林中涂抹各种色彩,在树木的桂冠遮住天空以前,它们想开一次花,它们觉得自己很美,它们早早地开花了。
意大利罗马俱乐部告诫人们:我们的子孙也许将不再知道森林,不再能享受森林的美! 随着一片片森林被夷为平地,世界已失去平衡,人类正面临着困境。
“条条道路通罗马”,这是古罗马鼎盛时期为世界所瞩目的写照,20世纪60年代末期,罗马再一次成为西欧和世界关注的中心,几个专家、学者默默地筹建的罗马俱乐部在罗马森赛科学院集会成立。四年后,罗马俱乐部提出第一份关于全球问题和人类困境的报告,对西方文明的挑战是猝不及防的——新技术革命的潘多拉盒子打开后的失去控制,人类在对自然界的开发与征服的同时,正在侵犯自己的生存基地,并且在掠夺子孙,人类借以生存的整个生命圈正在日渐缩小,自然灾害将会空前地增多并趋向恶性,现代人和未来人的生存空间将被沙漠捷足先登……
人类的贪得无厌和聪明才智使人类活动对于自然界的毁坏越来越规模巨大,而在这一切毁坏中后果最严重的、延续时间最长的是森林的滥伐,天然植被的被破坏。作为陆地生态系统最复杂最重要的一部分的森林,它的绿色的繁荣与否是地球上一切生命的繁荣与否的象征,它是自然界物质和能量交换的最重要的枢纽,是大自然四季更替晴雨冷暖的“总调度室”,如今这个“总调度室”已经千疮百孔朝不保夕了!
地球表面最初曾有过七十六亿公顷的森林,覆盖率为百分之六十。现存森林面积数字说法不一,一说为四十七亿公顷,而每年消失的森林的惊人之数却是大体相近的:一千五百万公顷! 到2000年,由于森林被伐,人口增长,将会有三十亿人面临严重缺乏燃柴的局面。
中国的森林面积为十七点二九亿亩,覆盖率为百分之十二,这是大兴安岭火灾前的统计,我们的森林与日益贫乏的世界森林相比,则是更加贫乏的,而减少的速度却又是更加惊人的!
这样一种近于毁灭森林资源同时也是毁灭我们自己毁灭我们子孙的速度,因为城市膨胀、人口增加、乡镇企业的不合理的布局和土地——尤其是耕地面积的难以控制的减少,以及玩忽职守的官僚主义者对毁林、生态破坏的无知及漠不关心,总之穷疯了的中国人对财富和物质文明的野蛮的追逐,使这样的毁灭还在加速之中!
1968年,当罗马的罗马俱乐部成立并向着世界呼吁全球面临人类困境的信息时,被权力斗争折磨的中国,同时又在进行着自以为可以拯救世界的“反帝反修”的“世界革命”。一方面经历了砍伐树林炼钢铁的大跃进之后,农民又在上山烧荒伐木学大寨;另一方面知识和科学被视为垃圾,一大群学者、知识分子成为劳改农场、劳教农场、“五七”干校的廉价劳动力。
在散发封建气息的土地上,无知和愚昧胶合成了一道坚实的笆篱。近二十年以后,中国人才知道罗马不仅有斗技场,还有一个罗马俱乐部。
在整个人类面临的困境中,中国人难道可以独独例外吗?
中国,一座山和一个人的困惑
我要去寻访武夷山,为了名山的诱惑,也为了一个人的吸引。
寻找武夷山的过程是痛苦的,想象与现实之间的距离太大,早先的武夷山太美! 武夷山以“溪曲三三水,山环六六峰”构成了山水之妙,而滋养着武夷山水的是武夷山的百年古松、白楠、香樟等树木。
武夷山的岩石结构有“骨山”之称,一座山就是一块巨石,拔地而起,横生出大王峰、隐屏峰、水帘洞、鹰嘴岩、玉女峰等等有刚有柔有骨有情的无数景象来。只是在峰巅、岩趾缀点着一层薄薄的沙泥石壤,覆盖着一层落叶,就凭借着这薄薄的立根之地,当年的武夷山却是古木参天,竹林满山,倘是秋日,三角梅满山遍野,红枫的落叶飘飘洒洒,宋朝刘子翚有诗云:“幔亭落日笙箫断,毛竹连云洞府深。”公元1616年,徐霞客首次人闽寻访武夷山,在《游武夷山日记》中记下了在天游峰纵目时看见的“落日半规,远近峰峦,青紫万状”,以及小桃源的四山环绕中,有平畦曲涧,围以苍松翠竹,鸡声人语俱有翠微中,而水帘洞奇观则是“岩既雄扩,泉亦高散,千条万缕,悬空倾泻,亦大观也!”
武夷山的树实实在在不是扎根于高山岩石之间的,它找不到裂缝,完整的一块巨壁一架骨山,怎么扎根? 因而武夷山的树、竹、草都是靠着根的蔓延使自己独立,又在久而久之的纵横交错中形成了武夷山的植被保护网络,在武夷山随处可见这些蛰伏在岩壁上的已经枯死而成了标本的根蔓,在一棵棵大树被砍倒之后,它们仍然不肯离开武夷山而成了昨天的见证,人们就连这一点苦心也不予理解——这些根蔓也往往被山民、游人随意地从岩壁上剥下,然而因为几十年上百年的缠结和拥抱,它们把自己的影子深深地刻到了石头上。
就是武夷山的树,它的一枝一叶根根蔓蔓吸附着尘沙泥土、积聚着阳光雨露,在冬天满树白雪,在雨季一棵大树就是一个小水库,保护着山林水土防止了山洪暴发。
山清水秀源于树绿。
1962年,九曲溪上尚可泛舟,现在只能行走竹排,有的地段竹排擦着水底的卵石才能过去,仅1985年一年,九曲溪的水位下降了27厘米!
一旦九曲溪干枯——这决不是危言耸听,武夷胜景安在?
水帘洞的飞瀑本来是“悬空倾泻”的,在名山的瀑布中,它有陡壁之险又有山洞之幽,游人无不叹为观止。现在,当笔者前往观瞻时却滴水全元,石壁上有水流磨擦过的痕迹,让你想起这是当年的瀑布,斗转星移流水不回,水帘洞大睁着眼睛,欲哭无泪。
这是为什么?
大王峰人称武夷第一峰,据史料记载大王峰上顽石高堆几乎无路可走,灌木丛生却有飞鸟成群,更加宝贵的是峰上“古木参天,浓荫铺地”。这参天古木历经劫难,到1974年时尚存三百棵,三百棵虽然少却还可以半遮半掩使大王峰不至于太露,可时至今日又被大斧砍去二百九十八棵,只剩下两棵。项南在福建治政时大呼:你们把大王峰的衣服都剥光了,这还了得?
不仅是大王峰,1984年武夷山所属的吉安县的部分乡农砍树一直砍到玉女峰——这是每天晚上都要在电视屏幕上出现的福建省的标志,连玉女的裙子都要往下扒!
武夷山上的斧子决不仅仅是这些,近几年来毁林事件愈演愈烈,全然不顾国家大法、省政府的布告以及关于国家级风景区的各种明文规定,凡此种种,笔者在下文还有披露。先要敬告读者的是:武夷山长此下去将要成为无衣山,九曲溪里将会出现骆驼,我们将愧对子孙,子孙将鄙视我们!
这是在武夷山管理局工作的一个爱山爱树如爱命的人告诉我的。
我一看就是他,瘦瘦的黑黑的,手里拎着一个竹笠,只有眼睛的明亮才使他明显地区别于别的人,我想他准是在武夷山得到了什么灵气。有人说他是怪人、怪杰,也有人说他是“难剃的癞痢头”,乡民说他是守林的,修路的,他是管理局的基建科长,他知道科长也是个官儿,在百姓、科员之上,带着施工队修路修厕所,就这么一个官儿,他自己刻了一枚自己的官印:狗官建霖。
他叫陈建霖。
他说:“我是武夷山的看山狗,谁砍树我就咬谁,我就是狗官!”
在中国的官场上,自己称自己是狗官的大概就是他了。有比他更大的官问他:怎能自称狗官? 他说:我是说我自己,跟你无关,每个月去领工资盖上这个印,就得想一想自己做了些什么? 亏心不亏心? 是不是白吃了人民的血汗? 这武夷山我看好了没有?
他家住崇安县城,每天清早起来做一点家务,煮好早饭,自己吃上一大盆饭喝一大瓶水,骑自行车走了,来回三十六里山路,早出晚归天天如此。一到风景区就上山,一边施工一边守树,看见砍树的他总是先劝后求,直到声泪俱下。鹰嘴岩旁屹立着一棵巨松,一个农民挥动大斧砍着,毫不犹豫。陈建霖先是听见砍树的声音,闻声追去,农民只想到家里的老虎灶要用柴来烧,哪里听得见陈建霖的劝告,陈建霖只好从口袋里掏钱,只有五元,太少了,砍树的农民不干。陈建霖告诉他,“我家里还有钱,我马上下山骑车回家拿钱,五点钟以前赶回来,你千万别砍了!”陈建霖如约回到鹰嘴岩拿出了六十元钱,买下了一棵松树的命,砍树的人怀里揣着六十元走了,走得很轻快,陈建霖抚摸着已被斧子砍进去三分之一的受伤的松树,哭了!
这一天的傍晚夕阳特别鲜红,在晚霞雾霭之中。他偎倚着这棵松树不想离去,他想:武夷山还经得起多少把斧子来砍? 武夷山,巨大的岩石骨山,所谓土层其实是厚不过一寸的一层地衣,长一根草尚且艰难何况一棵大树? 摘一片树叶尚且心疼何况砍伐? 为什么我们有一些人在金钱和良心面前,就这样落落大方地选择了金钱践踏了良心? 这样的以破坏生态毁灭文化为手段的富裕,实质上是以子孙的贫穷作为代价的,当未来的穷山恶水展现在他脑海中的时候,太阳落山了,月亮出来了。
陈建霖终于知道了自己的渺小,他挡不住那么多板斧,那么多板斧中的一把甚至连他也可以轻而易举地被砍倒在地;他也不想再掏钱了,一个月七八十元工资,还要养家口,哪来的钱? 他给各级领导写信,他给报纸写文章,力诉武夷山毁林的事实与危害。
舆论的作用也是有限的,山民自有山民的一定之规:山高不怕皇帝远。《森林法》太远,省里的布告也不近,他们怕现管的乡里和县里的官,有一些不大的官手里握着权,而且还知道为本乡本土人着想总是袒护着,法律有什么用? 再往上告,省里的官无非是听地委的汇报,地委的官无非是听县里的汇报,县以下就更不用说了,一顿吃喝什么事情都好办! 这就是腐败的官僚主义的可怕之处——下级只对上级负责,上级只听下级汇报,又为着在自己的辖区和任期之内的成绩而再图晋升,谁都采取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办法,大兴安岭的本来可以扑灭的小火终于成为历史罕见的大火,不就是这样烧起来的吗? 这也就是为什么假话不能杜绝、马屁能够盛行的症结所在。
关于武夷山风景区的汇报上永远是“成绩是主要的”,而且“山山有树,岭岭披绿”,砍树只是个别的,而且已经过了教育。
果真如此吗?
武夷山毁林之风得不到制止的原因并不复杂:代管武夷山风景区的某些人有法不依,有意包庇,有的乡村干部带头违法。
1983年12月7日,南源岭良种场的职工未经许可进入风景区绝对保护的狮子峰后的老虎巢毁林开荒造成大火烧山,破坏植被面三百七十五亩,毁林六千多棵,就在上级政府决定捉拿毁林者、不得随意将木材外运时,崇安县在一天之内将火中取材的一百二十一立方木材运到了江苏!
武夷山公社黄柏大队的主要负责干部亲自率领乡民到风景区金鸡洞砍伐风景树十八棵,最小的直径三十厘米,最大的直径八十厘米,笔者在今年9月份踏访武夷山时被告知:武夷山上直径八十厘米以上的大树已被砍光因而绝迹!
且看这样的严重违法事件是如何执法的:罚款两百元! 鸣呼! 哀哉!
陈建霖说:“应该把带头砍树的干部枪决! 他的孩子我来抚养,我保证把他教育好待如亲子!”这枪决是不是量刑过重? 也未必,今天夏天北京抢西瓜的那几个浑小子的头儿不是还判了无期徒刑吗?
真的,这事儿真没有法比!
陈建霖不知道该怎样保护武夷山了,他急了,他的眼里冒着火星,他更加不识时务了! 他以为每个人都有一张嘴,嘴的任务是吃饭和说话,吃饭只要随便能吃饱就行,千万不能吃人民的血汗,他这个基建科长管着好几个施工队几百万元钱,不要说每一分钱都清清楚楚,他从来不在工地上吃饭,他要上山而且他怕占便宜。说话的要旨是说真话,想怎么说就怎么说,一旦口是心非嘴歪心也歪。他是崇安县的人民代表,他大骂崇安县的一个领导:“腐败,就是国民党! 这种人当权国家完蛋武夷山完蛋!”他骂对了,这个接班人上台不到一年,走了一趟香港带回来的黄色录像津津有味地连播了十三天,武夷山上有人砍树算什么?
省里来了一位领导干部,中午休息刚躺下,陈建霖气急败坏地去敲门:“快起来,山上有人砍树,你管不管?”别人看他像是个造反派,其实,他在别人都造反的时候刻了一块竹匾,上书“白眼看鸡虫”,挂在他的斗室的门口。
北京,中央某部门一位领导人来武夷山,宴会时陪吃的人实在太多,陈建霖路过看见,想到制止砍树的时候,这些陪吃的人哪怕有几个陪陪我也好,可是上哪儿去找他们? 他当面向这位领导人提出:“你们天天反对大吃大喝,为什么你一人下来,这么多人陪吃?”口说无凭眼见为证,陈建霖又拉着这位领导走进幔亭宴会厅一数,恰好和武夷风光中的“三三之胜”对上了,整整九桌!
1985年,美国一个旅游团到武夷山,有关方面在大宴宾客之后捧出贵宾留言簿请美国人留言,一位美国朋友写道:请你们在有钱时不要把它扔掉! 另一位更加幽默些:如果你们要扔掉,请打个电话通知我,我来拣!
一方面是大砍,一方面是大吃,武夷山你还有救吗?
一方面是玩忽职守、有法不依;一方面是吹牛拍马、装模作样。正直的人说真话的人为什么总是倒霉? 陈建霖忽然想起了沙漠,砍树加水土流失等于制造沙漠,一个十分简单的公式,付了多少学费也学不进。那也因为还有另一种沙漠,在心灵的土地上。有一种人在人民的疾苦面前他们绝不冲动,绝对稳重,没有丝毫的激情……
一座名山和一个痴人,就这样苦苦地思索着。
你说有的人麻木,也不尽然,有时很“机敏”,甚至有点神经质。
在幔亭山房前面,树立着一块大鹅卵石,正面是“福建省武夷山管理局”,反面是用小鹅卵石填成的这样一行字“要呼唤人民世世代代珍爱这块美好的土地”,这是陈建霖刻在心里的话,这一切出于陈建霖的构思,也是他的劳动成果。
1985年,地区的一位领导人在幔亭山房吃饭时把陈建霖叫去,让他把“要呼唤人民”这五个字涂掉,因为“有强烈的政治煽动性”。
怪也不怪?
这是神经脆弱还是神经错乱?
陈建霖愤然而去。第二天,管理局派人把这五个字涂掉了。
寻访名山胜地,到处可见的是各种碑,从骚人墨客到商贾巨富、大小官吏,或勒石述怀,或歌功颂德,总之中国到处可见功德碑,而不见耻辱碑。其实,哪一个民族哪一个国家没有自己的耻辱?
一个偶然的机会,陈建霖在一个农民家中发现了一块石碑,上刻清朝乾隆二十八年四月,建宁府为保护武夷山寺庙茶园惩办贪官污吏的布告,将十多名敲诈勒索的地方官员的罪行、恶名一一刻于石碑之上。陈建霖顿时生出不少感慨,当即自己掏五元钱买下,在风景点云窝里把这块旧碑竖起时,一个立今日毁林之碑的想法也出现了,当即拟草稿,用文言文,四六句子相间,写得音调铿锵,内容是申述毁林之害,揭露了当年刮“共产风”和大炼钢铁而烧山伐木的恶果,点名批评了一些大队干部和社员近年来盗毁林木的行为,虽愤激之情溢于言表,但也有劝诫之词,并引经据典指出:一千多年前南唐保大二年李良佐建会仙观于武夷宫便明令樵禁,叹曰:“古时且尔!”又道:“今者保护森林,政府有明令,凡我人民宜各有责遵守之,况性有自觉,心有自尊,肥己损公被人鄙,非君子所为,砍毁迹敛,则名山胜概益增华美,记事勒石,示告诫焉,幸勿自治伊戚!”
武夷山毁林之碑兀立于幔亭,有人着文为这一块碑叫好。山房的入口处,中外游人无不驻足,砍树之风也有所收敛。有名字上了碑的毁林者看见陈建霖便一再解说:“我要去开拖拉机了,我不砍树了,你把我的名字涂掉好吗?”
陈建霖始所未料的是,这样一块毁林之碑尽管情真意切旨在护法护林爱在千秋万代,字里行间所流淌着的爱憎之情呼之欲出,只要眼睛不瞎心不偏的人一看就能明白,不必多费口舌的,可是却因为揭了疮疤,使管辖武夷山的当地的某些领导觉得丢脸、难看,虽然碑上无名却也于心不安——倘若追查起来,这一顶乌纱帽不就得落地? 于是为着这毁林之碑的该毁还是不该毁,整整三年风波不断。诚然,立毁林之碑把毁林人的名字刻在石上,也实在是万般无奈之后的极端之举,可以商榷也可以从长计议。问题的根本在于:必须有坚决的措施制止毁林风!国务院副总理万里在武夷山说:“武夷山石头上长树很不容易,可不能砍,砍了不得了!”这样的语重心长的告诫起了多少作用?
陈建霖毫不退让,宣称“以血护碑”! 也有人知道陈建霖的脾气,怕他一头撞到碑上弄出人命案子来更不好收拾,再加上舆论界对毁林碑的支持,那些欲置毁林碑于死地的人一时便无从下手。
1986年12月,一位有名的记者曾有武夷山之行,他采访了陈建霖。
于是有关部门接连找陈建霖谈话,要他交待。陈建霖是这样“交待”的:“他对我说大小兴安岭问题严重,总有一天要出大事儿。中国人,只要有一点良心想一想子孙后代,也不能这样砍树呀!”
毁林碑保不住了,今年春天武夷山特别阴冷,某日,由管理局雇请民工到幔亭山房前将毁林之碑推倒。对于那些对碑恨之入骨的人来说,心上的一块石头落地了,他们可以弹冠相庆了,至于草木如何,山河如何,与他们何干?
我想起了故宫内至今还保存着的一只景泰蓝小罐,罐中立着三十六根草干,这是乾隆皇帝立下的“寸草为标”的规矩,勉励自己也勉励子孙:山河寸草不能丢! 不肖如八旗子弟,竟也没有把这小罐砸碎!
清王朝几代不衰,历经三百年,毁于慈禧专权和过得太舒服因而腐败得也快上不了马的八旗子弟。
历史的另一个别名是:立此存照!
陈建霖没有去死,在同伴和朋友的苦苦劝说下,砸碑之日他一人提着一瓶“武夷留香”酒,到了天游峰陡壁危立无欲则刚,天游峰认得陈建霖,在那仙凡分界处开山路,选路线,陈建霖手抓岩壁烈日下爬行几个小时,倘不是神仙保护他早没命了! 留下了这条命就得为武夷山做点事情,他躺在地上,喝一口酒看一眼山上山下的风光,九曲溪缓缓流去,隐屏峰历历在目,云彩也朝他涌来。他经常觉得没有人可以说话,他便上山,跟山说话跟树交谈对着清清的溪水喃喃细语,哭一场,痛痛快快地哭,眼泪流进九曲是一滴,淌到石头上或许能长出一根草。
他说他要在毁林碑被推倒的地方,栽一丛红杜鹃,春天就想种的,别人告诉他春天种不活杜鹃,到秋天再种,他说,我这几天就种,明年你到武夷山一定要来看看红红的杜鹃花……
就在毁林碑将毁未毁之时,武夷山砍伐之声更加甚嚣尘上,砍伐者们明确无误地感觉到了有人包庇他们,没有好下场的准是那个立碑的陈建霖。
1985年,崇安县贷款二十万元给红星大队党支部书记叶广昌,这位共产党的书记每天雇民工一百五十人上山砍树,在九曲溪的发源地三宝山实行烧光、砍光、卖光的“三光”政策,先砍大树再砍小树然后放火烧山,伐木五千多立方米,占崇安县当年伐木量的四分之一。
叶广昌伐木毁林有功,当上了县劳动模范。
1986年,叶广昌继续砍,陈建霖化装成无业游民于9月24日到三宝山现场察看,一百二十人砍树不止烧山不止。
陈建霖的眼前突然一片空幻,幻变出了一场大雨,山洪暴发,不再有森林不再有植被保护的三宝山上,雨水挟裹着泥砂汹涌而下,九曲溪成为九曲沙砾,我们的后人将凭借着先进的科学仪器在这里考察、挖掘,怅然地怀念着九曲溪里有水的时候,那清冽,那水中山的倒影,那溪流拐弯时的一片细微的涛声……
毁林碑既毁,毁林的劣迹却毁不去,官僚主义者的愚昧、顽固,只对自己、对上级负责而决不对人民负责的恶行也毁不去!
历史将记住他们!
子孙将咒骂他们!
就山川草木而言,有地貌的变化为证;在人们的记忆之中,心灵的碑石不朽。他们可以不说,冷眼看着那些大大小小的鸡虫,这样的碑谁能来摧毁?
毁林碑推倒前后,从1986年12月到1987年8月,武夷山风景区毁林事件迭起,从胸围六厘米的小树到四十四厘米的大树格杀勿论! 武夷山还有多少树可砍?
另有不完全统计:
烧山一百六十七亩。
毁林十三起。
建炭窑四座占地三十亩,砍杂木毁林两万斤,烧炭八千七百公斤!
我徘徊在武夷山的小径上。
一个叫卖竹子拐仗的小青年,十六七岁,穿着不像山里人,一条紧身的牛仔裤,尖头皮鞋,头发很长。
一根竹拐杖卖一元,在旅游旺季一天可卖八十根左右。我买了一根,为了和他多说几句话。“这竹子是批发的吗?”
“砍的!”
“在哪儿?”
“山上。”他挥起右手一指。
“没有人管吗?”
“大家都在砍,不就一个陈建霖吗?”
我顿时语塞,拐杖那么沉重,那是一根武夷山特产的方竹,上面印着五个字:武夷山留念。真的,真是一个很好的留念。
这样的竹拐杖在很多个体户的店铺里摆着,一大捆一大捆,任游人挑选。
我想:在武夷山的方竹被砍完之后,留下的这根竹拐杖,将是稀世之宝。可以进博物馆、拍卖行,锣声一响黄金万两!
秋日夕阳的余晖将要从这一片杂木林中消失了,大王峰的山顶上还笼罩着一层桔黄色。我和一个砍树的乡民对话:
“村里不都有护林员吗?”
“就是护林员带头砍的,护林员还是党员,十有八九是乡长支书的七姑八姨小舅子,一个月拿四十元钱护林费,自己照样砍树,我们这些小百姓为什么不能砍?”
“大一点的干部砍吗?”
“他们也有砍的,不过砍不砍没有关系,有人送上门这不更好??
乡民的话使我想起:崇安县一百多个科局级干部中八十四个违章占田盖房,他们的新房的大梁中不知有没有武夷山的树?
黄河故道和洪荒及大火、战争的再启示
1987年10月12日晚,电视新闻:陕北高原的黄土山脉继续因为开山而受到破坏,大量的泥沙倾泻在黄河中。
超负荷运行的黄河沉重而痛苦,在与人类积聚了几千年的因为不理解而生出的恩恩怨怨之后,有一天黄河的报复将会百倍地超过以往,它将追逐并淹没黄河两岸文明的一切,包括逃命逃得很快的人类,以及耕地、果园、所有的建筑。在尽情地宣泄之后,它将平静下来,留下贫瘠的黄沙,裸露的顽石,无数的沟沟坎坎,概而言之把成片的荒芜铺向人间……
地质学家和生态学家已经一再证实,黄泛区的地层下至今还残留着当年森林和茂密的水草的痕迹,还有在原始森林中曾经活跃的、既可以自由地对天长啸也可以悠闲地在林中散步的走兽的尸骨化石。人们还有十分充足可靠的理由去想象昆虫与花草之间的缠绵,色彩斑斓的草地和沼泽上雾气缭绕的情调,还有各种飞禽。
后来没有了。在森林被砍倒伐尽之后,所有的花草枯萎了,翅膀折断了……
因而黄河并不忏悔。在远远近近的人们的“治黄”的声浪中,黄河无动于衷,我行我素。
历史说:黄河是中华民族的摇篮。
历史也说:对于森林和植被的最大规模的破坏,也是从黄河流域开始的。在失去了绿荫之后——我们的祖宗欠下的深重的罪孽——几千年子孙们付出,并将继续付出家破人亡田毁地荒的代价!
我也曾在录像机前畅游于黄河的发源地及黄河上游的青山碧水花木飞鸟之间。
中央电视台黄河摄制组拍摄的黄河记录片,在制作的过程中我曾有幸先睹为快,我惊讶于黄河的源头那么平静,黄河的上游那么美丽,没有见过那样清澈见底的河水,没有见过那样洁白如玉的浪花,没有见过如此众多的无名的美丽的山花野草……
黄河原来是这样的!
大片的连绵不断的森林。
出没在森林中的野鹿,已经变得十分稀少的野马。
花草们因为无人欣赏而尽得天然之美,况且它们并不孤独,在花草之间它们自有它们的交流,而这种交流又是平等的,漫长的岁月中避开了它们幸运地在居高临下的挑剔和无情的攀折。
一个岛屿上的景观更使人类汗颜:那么多种类的鸟,有的凶猛,有的柔弱,有的美丽,有的笨拙,有的会在这小岛上衔几根草筑一个窠,有的一无所有却在晚上归来认定是自己的家。彼此间只有嬉闹没有斗争,都是雌雄双双同居,并且共同负着“养儿育女”的责任。而对于破天荒地闯到这个岛上来的人,也毫无惊恐,只是伸长着脖子看着,以为是它们大家族中新的一员,有几只红嘴长腿的鹭鸟甚至款款走近。
这里的一切都维持着从久远的岁月遗传下来的生态平衡,自生自长自灭,鸟类从草原上获得食物,又用粪便肥沃草原。野兽之间厮杀争斗的大规模战争已经结束,竞争以后生存下来的动物以各自的优势保存并发展自己,弱肉强食的现象在动物世界是不会灭绝的,但同时又是优生的一种手段。
森林有很多角落。
草原也非常辽阔。
牧民们似乎并不担心别的凶兽,他们养狗是为了防止狼的偷袭,一只狼不可怕,可怕的是群狼,狼的集团作战术连狮虎都为之畏惧。牧民说,没有狼,我们的牛羊将不会聪敏,猎狗也会变得懒倦。
总之,倘若没有人的干预,没有双管猎枪、霰弹、毒针,动物世界的一切纠纷将会以它们特有的自我调节的形式进行,并且决不会灭绝。
这一切似乎都与黄河无干,其实息息相关着。在森林和植被的保护下,水土不会流失,泥沙无法蠢蠢欲动;而同时黄河作为这一带生态平衡网络中的一条关乎命脉的血管,源源不断地提供着清水的滋润,不会有饥渴的草地、小鸟和走兽。
于是黄河便书写着时而平静时而激动时而仿佛要在一个湖泊中休养生息时而又穿越于高峡险谷的壮丽史诗。
它的水的颜色是与青草绿树一致的。
它的平静的舒展是黄河母亲的胸怀。
它的激越是面对险阻、冲突而必须穿越的一支高昂的歌,赞颂大自然中的强者也激励弱者。
没有泥砂。
没有灾难。
黄土高原与黄河是不可分割的,不仅因为几千年来黄沙滚滚入黄河,还因为四千多年前这里曾是连绵的原始森林,水源丰富,土地肥美,孕育了中华民族的历史,产生了为世人所瞩目的黄河文化。
据古籍提供的资料,在周代,黄土高原的森林有四点八亿亩,黄河流域的森林覆盖率高达百分之五十三。
这样一幅中国古文明史上如此壮观的森林与黄河的图画,后人是无法想象的,也无法用语言表达,人们只能感慨于人类在生产力极其落后的情况下的如此疯狂而巨大的破坏力,一斧一斧地把一株一株大树砍倒,造田种植的短暂的繁荣之后,便开始了长荒久旱的灾难的历史,直到今天,生产力和科学技术的发展已经使月亮瞠目结舌,可是人们无法使“黄河变清”,而只能作为豪言壮语留在教科书和宣传手册上。
中国长期的奴隶社会和封建社会中,农业经济是主体是基础,农民是以吃饱饭为生产和生活目的的,这样一个漫长的历史和极度的贫困不断地磨损和削弱了中国人的优良素质习惯于苟生和偷安。同时又使农民不得不去毁林开荒毁草开荒,以最简单的手段获得最简单的生活必需,也留下了最复杂最庞大的后患。
且以史书上大事记载的“两汉繁荣”为例,西汉末年垦田八百万顷,东汉垦田七百万顷,至此,黄河流域的森林全部倒地,落木草地一概化为灰烬,黄河流域的土地也全部垦完。庄稼长起来了,田亩无数,农民交纳的赋税奠定了两汉繁荣的基础,也是黄河流域衰落并走向灾难的开始! 以致今天这里的四十三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千沟万壑,严重水土消失,满目所见都是荒山秃岭,茫茫荒原!
这哪是昨天的黄河!
黄河你自己也说不清,你自己也洗不清,你就这样变黄了,成了全世界含沙量最多的河流,洪水期间竟高达百分之五十,一条黄河就像一锅泥浆。如果把黄河每年下泄的十六亿吨泥沙筑一条高宽各一米的长堤,可以绕地球三十二圈,黄河每年带走的氮、磷、钾肥四千万吨,相当于全国每一亩耕地被冲走五十斤肥料!
一位美国朋友说:黄河流走的不是泥沙而是中华民族的血液,不是微血管破裂而是主动脉出血。
我们正是大出血的民族中的一员,我们的精神和气色总是不太好,有时神经衰弱,有时手脚麻木,眼睛也有毛病不是近视就是老花,或者散光,好猜疑能嫉妒,心胸不开阔,虽然我们也去义务献血。
从南北朝到唐代,人们的目光已开始转向长江流域,好在上帝赐给我们两条大河,长江的水土流失也在日益严重,长江将要成为第二条黄河的警告已发出好几年了,长江上游的森林还在被砍伐之中!
我们还有第三条长河吗?
新时期有一本反映环境问题的书曾风行一时,虽没有到洛阳纸贵的程度,却也为驻马店地区、洪汝河两岸的群众争相传阅。1976年开始的河南大水灾就这样先是由一个记者继之由一个作家而使社会有了了解。
这一场水灾来得如此凶猛,黄河支流的洪汝河、沙颖河、唐白河一带连降暴雨三天内降水八百至一千毫米,板桥、石漫滩水库大坝终于不敌而决口,决口之后的黄水席卷子民百姓苦不堪言的情景,那本书已有记述了,本文不赘。
笔者追寻昨天的痕迹,一个疑问是:板桥、石漫滩两个水库的被冲垮,是不是不可避免的?假若这两个水库固若金汤,洪荒之灾人民也能得以幸免! 以后的调查证明:被毁的两个水库上游和库区周围的森林,常年被毁,植被受到严重损伤,森林覆盖率只有百分之二十。而在同样的暴雨洪水冲击下的薄山、东风水库却因为森林覆盖率高达百分之九十而安然无恙,保护了多少生命和财富。
突发事件使人们措手不及,但在被冲垮的两个水库中各种预兆都有,毁林的情况虽有简报制止却不力,或者说根本制止不了。我们的中原人民连黄泛区内好不容易才长起来的一片小树林都要砍,更何况库区周围粗壮树木?
板桥、石漫滩水库的水经常是混浊的,即便是一般的雨量小到中等的雨后,也是泥沙俱下,每年的淤积量高达三十至四十厘米,库容量不断减少,暴雨之下岂有不垮之理?
薄山和东风两个水库平日水清树绿,每年泥沙淤积量只有1.3厘米。在大雨倾盆时,又有库区周围的大树以每天吸食一吨水的速度加以蓄积,并且保护了泥沙的流失从而也保护了水库。
以上所述,能不能算是洪荒的再启示呢?
一切都是那样简单——从远古到现在——我们曾经有过森林,后来被砍伐了;我们曾经吃尽了洪荒之苦,可是我们仍然不去爱护树木!
祖宗把灾难留给了我们,我们又把灾难加倍地留给子孙!
救救森林!
救救子孙!
人类有多少灾难,森林就有多少灾难,护卫着人类的森林,它所承受的又往往是人类强加给它们的灾难。自然界的奥妙最终却又在于:随着时间的流逝,人类才发现有的惩罚都是属于人类自己的。
大兴安岭的大火是由几个违章操作的人引起的,大兴安岭的火种却是那些玩忽职守的官僚主义者播下的。在阳光和空气特别明亮特别新鲜的绿色丛中,至少有一些角落是黑暗的;吞噬漠河的大火终于吞噬不了漠河县长的住宅,面对着席卷森林的熊熊烈焰,一个消防队长居然指挥消防车不去灭火不去救老百姓,而去保护县长和自己的住宅,为了这种保护是有效的又用推土机推倒了县长住宅周围的别的民宅——没有比这个例子更生动更具体的了!
森林危机从本质上来说,滥伐并不是唯一的,还有——
人类共同的财富不再被看作是人类共同的。
治理森林的人并不懂得人在自然界的位置,并不把森林看作是人类的母亲和朋友,而仅仅是砍伐对象。
对森林有管辖权的官僚以及属于官僚的特权,使他们成为森林的皇帝,森林的占有者,不是森林的利益高于一切,而是长官的利益高于一切。
以干部的权力,在国有化的森林用国有化的现代器械为自己谋私利,如同产名酒的地方酒是贪污贿赂者的上佳礼品一样,木头的诱惑因为其本身的价值也许更加迷人,这也使出木头的地方,很有可能成为最黑暗的地方!
我们统计出了兴安岭春天大火所受的损失,但是,我们无法计算出十多年来有多少珍贵的兴安岭的木材撑饱了多少人的私囊。
这是真正毁灭性的破坏,坏人得志,好人被打击,人和森林一起失望。
1987年9月30日,《人民日报》报载:“国务院严肃处理大兴安岭特大火灾事故以来,黑龙江省委、省政府查出了省直机关存在的一批官僚主义和机关风纪问题。”被查处的十五名违纪干部中有以一万一千元公款为自己装修住房的,还有税务局的正副局长、正副处长、正副科长接受纳税人的“礼品”——应为贿赂等等,读完这则消息后,仍不免惆怅:这与“国务院严肃处理大兴安岭特大火灾事故”有何相干? 这样的以权谋私执法犯法者还要等兴安岭烧得满目疮痍后国务院做出榜样才去处理吗?
那么黑龙江省应对兴安岭大火负一点责任的官僚主义者在哪儿呢? 哪一个局? 哪一个处? 哪一个科? 黑龙江省的木材年产量约占全国的一半,而黑龙江的森林面积近几年来正以每年净减百分之一点七的比率迅速减少! 原因是什么? 毛病出在哪里?
黑龙江的森林地域也是一处叫人“裹足不前”的地方,国家粮库可以偷空,人民的财产成为己有,是非不分。1983年秋天,兴安岭要出大事故的警报早已有了。但是,记者不能去作家不能写。
………
让我们感谢火! 1987年5月,中国,大兴安岭森林大火,使中国人看见了一个如此巨大如此鲜明的红色的警告! 而火,却从来都是人类的朋友,曾给了我们多少温暖和佳肴!
170万年前,人类的始祖最早发现的火也是在森林之中,是雷击造成的雷火,当我们的老祖宗发现火能使生肉变成熟肉这样的美味时,古文明便有了一个巨大的飞跃,人类的文明史在火光的照耀下翻开了新的一页,从某种意义上说,历史的车轮是由火推动的。
但,同时也有了玩火、失火、放火、林火、战火……
现代化战争的熊熊大火给人类以及人类生存环境的破坏是无法估算的。
我们怎能不诅咒战争?
人类却又离不开战争,每天晚上的电视新闻中倘若没有战争的消息,人们反而会惊讶:怎么不打了?
战火无处不在:山上,旷野,森林,海湾,天空……
人类正在用各种手段制造悲剧制造沙漠,人类不仅在为自己掘墓,也正在真正惨无人道地埋葬子孙后代!
战争以后给人的丰富启示也许并不比战争本身来得简单。
本世纪50年代初的朝鲜战争也曾是震动了世界的,人们现在议论的焦点是南北朝鲜的各自和谈建议,板门店两方的相互抗议,而在人们不去注意的三八线附近那一条无人的长243公里宽4公里的非军事区域,却出现了较之于南北朝鲜战后任何一项惊人的变化都要惊人得多的奇迹——这个人迹不至的非军事区域,现在是森林茂密的世界上最大的野生动物的乐园。
一个美国记者是这样描写的——
我们在这里首先看到一对丹顶鹤。它们正在一个浅塘里寻找小鱼,时而舒展双翅,时而翩翩起舞。它是最大的飞禽之一,1974年时人们认为已经绝种,现在在非军事区内和附近地区发现了一百七十只。还有大雁群,它们从沼泽地里起飞,队形整齐,翱翔盘旋。三只鹰懒洋洋地在大雁群的上空盘旋。鸢、隼和其它小猛禽以及野鸭和各种小鸟多得难以计数。我们还看到一只面部呈鲜红色,洁白的羽毛夹杂着粉红色的朱鹮,它是濒于绝灭的一种鸟,目前全世界幸存的只有十一只……
多好! 多美! 能不能说这是绿色幽默?
这些树这些鸟,它们的祖先也是战争的受害者,在人与人拼个你死我活的时候是决不会顾及到树和鸟的,相反会连同妇女和儿童一起加以扼杀,这是仇恨的力量,这些树这些鸟,是在提醒我们记住战争呢还是离开昨天?
森林学家告诉我:任何一块砍伐之后垦植的耕地弃耕后,如果无人过问,只要十年时间便能看到一片新的森林正在形成。
这与三八线附近的无人区非军事区本质上是一致的。
这个世界上应该有更多的无人区。
大自然正在默默地争取着无人顾问的权利。
在阳光下和月光下,中国的盗伐之声
三月植树节给人带来的短暂的喜悦已经过去,这些小树很小有人关心它能否成活,因而能活下来的只有三分之一。当人类在没有把自己的生命和树木的生命联系在一起之前,而仅仅把植树当作是摊派的任务时,人与树之间的距离和隔膜是无法消除的。通过电视媒介人们还发现,就在这一天有很多人还没有去种树,而是去拍照了,十几个、几十个镜头对着一棵树,前呼后拥的人把刚种下的树周围的松土踩得结结实实。人们对于自己上镜头或者把别人送入镜头,要比种树有兴趣得多。
也许就在植树节的那一天,或者是刚刚过去之后的春天的某日,当大自然又把一年一度的新绿送到人间时,忽然发现,那种朴实的对春的期盼和歌的轻柔已不复存在,春风一样的林中散步,贝多芬在维也纳效外的小森林里对每一片叶子每一只小鸟的倾心相诉,已成为遥远的过去。中国人不认识贝多芬,很少有人知道他的这句名言“我爱一棵树甚至爱一个人”,在他最痛苦的时候只要想到树木、旷野,他就会重新激发生活的热情,田园,在他的每一个音符里延伸着希望……
代之而起的是什么呢?
无论在阳光下还是月光下,只要屏息静听,就会听见从四面八方传来的中国的滥伐之声,正是这种滥伐的无情、冷酷、自私组成了中国土地上生态破坏的恶性循环:越穷越开山,越开山越穷,越穷越砍树,越砍树越穷。
1987年3月,广西南丹县国营林场被哄抢一米多高的树根上至今斧痕累累,一片荒芜连着一片萧条,准能想到这里曾是面积为十九万亩的浩瀚森林!
1984年以来,乡民结伙哄抢、盗伐这个林场的林木,在兰店堂、马老门等处,约一千亩成材林被盗伐一空,又将八腊坡等地的四百亩森林砍光伐尽,1987年春节,在爆炸声中长湾站的一百五十亩林木顷刻倒地。有一些人尚觉得砍树拉树太累,干脆哄抢已由国家按计划砍伐好的成堆木材,两年多来,这个年伐木量一万立方米的林场被盗伐一万五千立方米,合人民币四百多万元!
那里的万元户很多。
那里的万元户当得很容易,只要敢偷敢抢。
那里的万元户愈多,南丹县的森林就会愈少。
4月,距广西山口林场盗伐不到一个月,贵州黎平县的很多村寨都堆放着木材,德顺村一个村民组的三十三户人家门前,所堆放的木材计有一千多立方米,以致楠竹林场附近的公路两旁,堆放的无证采伐的木材长达一公里,体积一万多立方米!
靠近县城的国营花坡林场,国家投资两百多万元,有林面积六万三千亩,就在县委、县人民政府的鼻子底下,干部、农民哄抢林木已成家常便饭,现已查明有两万多亩森林被砍被偷被抢——被毁!
这个县的县太爷们坐得住吗?
几次大规模的砍伐国有林均先由县人民政府同意,然后严重失控,大片森林被砍掉。
更使人惊讶的是,仅1986年,由这个县的领导人批条子被砍伐的木材达十万多立方米。可以肯定的是,在这种地方《森林法》、《森林法实施细则》尽管已颁布多年,违法犯罪者是不会得到严厉制裁的,因为上梁不正下梁歪。
在有林场的地方,生财之道也是五花八门的,起主要作用的“杠杆”是权和利。黎平县采伐证的发放权都控制在县、区、乡、镇政府手中,按规定每张采伐证应收工本费五角,但有的乡镇政府规定:每采伐一立方米木材收款十五至三十元不等。一些不法分子乘机贩卖采伐证、伪造公章、伪造运单,内外勾结大发森林财。
森林,就在这样的重重包围之中!
一个“钱”字,使社会、使人生出了多少困惑!
当中国人好不容易把“钱”与万恶不赦区分开——其实在这之前,无产阶级也没有离开过钱,而不择手段的发财致富已经从缺斤短两、假、冒、劣、次的坑害人发展成了对自然资源的严重破坏,不惜损害国家利益、掠夺子孙后代的财富!
今天的一部分人富了,明天面对的却是一片荒野秃岭,从长远来说其实比过去更穷了!
福建安溪县以出产铁观音茶闻名,这几年铁观音茶和观音菩萨一起时来运转,销路大增,为此而发财的不少。于是毁林毁地种茶成风,短短三五年时间,水土流失已经显而易见。这种现象如成为恶性循环,失去了生长铁观音茶的高山竹园所特有的环境及气候条件,到时候农田既毁,树木已不复存在,而茶园也势必凋敝,山民何以为生?子孙何以为业? 留下的也许只是现在到处流行的一纸关于铁观音茶的广告……
使福建省林业部门大为不安的还有,如很能赚钱的食用菌——白木耳、香菇等是以砍伐后的阔叶树作为主要原料的,为着赚钱而不惜砍树,赚小钱而失去了本应造大福于今人和后人的森林,令人不寒而栗! 古田县以古田银耳闻名,在消耗了大量森林资源后,现在全县仅剩下阔叶林蓄积十八万立方米,老树所剩无多,从今年起砍伐幼林。闽侯县的三个乡,在1986年因生产食用菌便砍伐了两万多立方米的木材!
食用菌何以如此风行?原因是周期短,投资少,效益高,许多贫困乡都把生产食用菌作为扶贫致富的主要手段。而贫困乡几乎一律都是森林少、土地薄,于是在把自己的树木砍光之后又去邻乡邻县购买、偷伐。
1986年,福建省为生产食用菌而消耗阔叶树木材一百三十八万立方米,全省现有的阔叶林蓄积量已锐减至一点三亿立方米!
阔叶树造林不易成林更难,而且生产周期长,有关专家已经发出了福建省阔叶林资源即将枯竭的呼吁,我们还要啃祖宗的骨头,吃子孙的种子吗?
我们并不否认在耗去了如此众多的森林之后,铁观音和白木耳能使一部分农民脱贫,然而由此付出的代价却是留下了一处处脱血的荒山和田野!
城市也不甘落后。为了美化城市的有之,为了弄钱的也有之,于是大家都往山上跑,有消息说,地处我国“三北”地区的青海西宁,从六盘山、贺兰山移植常青树、花、灌木达二十余种,包括青海云杉等野生植物十四万余株。而“三北”地区的森林覆盖率是最低的,仅达百分之五点九这样大规模地到山上挖掘野生植物,或移栽以为城里人观赏或制作盆景高价出售,结果是越有开发利用价值的野生花卉植物越是森林植被较好的地区,遭到破坏与灭绝的危险性就越大越快! 近两年来,名贵观赏植物如苏铁、山茶、杜鹃、兰花、百合等野生资源已大大减少,有的濒临绝迹!
而距崂山海岸二十公里处的长门岩岛上,我国北方唯一的十分珍贵的观赏植物——野生茶正面临灭绝。这种原始物种是常绿阔叶树,于冬春之交开花,群体花期达半年之久。蒲松龄笔下太清宫山茶花化为花仙降雪的故事,更是流传天下。太清宫位于崂山,山茶花即长门岩野生茶。当地人民一直把山茶花当作仙花,野生茶长期以来一直覆盖着大半个海岛。时至今日,崂山陆地野生山茶已经绝迹,只有长门岩岛上尚存五百四十九株,且已衰败。这种绝不容易生长、保存的原始植物,被人们毁于一旦时却并不费力:一些渔民、花贩子、折花挖树采种掘苗无所不为,不到三年时间,连同一个美丽的神话,我们将最后失去!
人类至今还不懂得这样一个道理:当他们使生存在这个地球上的森林及别的野生植物陷于困境的时候,最大的受害者是人类自己;人类必须从自私的心态中解放出来,学会和它们和睦相处;当人类以爱心对待一株树一根草的时候,这一株树这一根草也同样会以爱心关照人类。
一个曾使我们很多人惶惑不解的例子是:那些被人们小心翼翼地从山上挖掘回来,并珍养于花盆中、阳台上、日日施肥浇水的野生植物却终于养不活而枯死了!
两年前,美国一个植物学家做了这样一次实验:让一个人当着一根植物的面折断了另一根植物。然后由一队人在没有被折断的植物面前经过,仪器表明:当那一个扼杀另一根植物的“凶手”经过时,它的同类发出了呼救的信号!
人不可能占有一切。
人的狂妄、自私与愚昧如果不是因为大自然的及时的惩罚而稍有挫折的话,人类毁灭自己的速度将会更快!
在人们通常提及文化素养、文明程序这些名词时,我们时常忘记了对大自然的古老文明的崇敬、爱戴、珍惜。我们作为家教对孩子的教育是爱惜每一分钱,决不是爱惜每一根草;我们习惯于把心灵锁闭在很窄小的天地中,而不是去展开想象的翅膀;我们无疑应该爱护老人,但我们为什么不去帮助老树?
1979年春天,笔者曾有海南岛之行,一路上风光秀丽绿树成荫自不必说,在踏访五指山时却为扑面而来的浓烟滚滚所挡,询问之后才知道这是山民在烧山,从每年春节到5月是这里群众烧山的季节,刀耕火种,原来如此。
往浓烟深处走去,烟雾时浓时淡忽远忽近,在树木间飘忽,火光里一棵棵大树小树先是被浓烟吞没,继之是一树绿色变成焦炭状,然后小一些的树成为枯木倒下了,大树们则虽死犹立,必须再砍几刀才会倒下。
去年5月,有朋友从海南岛归来说及那边刀耕火种的情况,他所亲见的一如当年我所见到的,更令人不安的是盗伐森林的现象也日趋严重。刀耕火种是当地人民——尤其是黎、苗族少数民族的几千年的习惯,借以获得粮食而谋生的;盗伐者却不一样了,就是为了发大财,而全然不顾一些珍贵树木的珍赏价值,窃为己有。我们谈到有待开发的海南岛,尽管闭塞、落后,自然资源却是十分富饶的,这一片片绿色便是难得的宝库啊! 新中国成立以来,海南岛上除了天然的森林以外,又种植了大量的以木麻黄、相思树为主的防护林带,抗风防沙,作为岛上自然森林植被的第一道防线,海南岛的海水蓝树木青花朵美无不与此血肉相关。
不可想象的是:海南岛上的绿色日渐见少,它将意味着什么?
在森林被砍伐之后,我们所面临的沙漠、暴风、干旱、饥渴的危机有的已经尝到了苦果,有的已经迫在眉睫!
开发海南岛的呼声不绝于耳,在这一块宝岛上我们自然可以做很多事情,笔者以为最紧要的应是保护森林,最大限度地植树造林,然后才是别的项目的开发和建设!
保护海南的热带森林已属刻不容缓,盗伐之声放火烧荒应该休矣!
毫不夸张地说,阳光下和月光下的砍伐之声,遍布了中国的每一个角落,我们的同胞砍杀的是我们民族赖以生存的肌体、血管,从这个意义上说,中国是一个天天在流血的国家……
让我们把目光从海南岛投向新疆,那里的大漠与绿洲。我们不要再歌颂沙漠了,那正是因为砍伐森林流血过多所造成的一大片又一大片应该训诫后人的不毛之地,还有骆驼队,谁愿意来世也变个骆驼,去踏出一条新的丝绸之路?
新疆也有绿洲,我们吃的哈蜜瓜一定不是沙漠的产物而是在绿洲里培育出来的。一条条防护林带小心翼翼地保护着绿地面对着沙漠。应该说新疆、青海等地是处于人类和沙漠对峙的最前沿,沙漠之害也是最直接的,可是在这样的地方,那些应视为生命一般重要的、为了人类的安宁而始终屹立着与咫尺之遥的风沙搏斗了多少年的胡杨林、河谷林,坚硬、矮小、生命力极强的红柳、梭梭等荒漠灌木林,却面临着被砍被毁的危险。据《新疆日报》去年(1987年)5月12日透露,阿瓦提县每天在胡杨林拉柴的马车驴车竟达一千二百多辆。和田地区以烧柴为主的砖窑、石灰窑有两百余座,每年烧掉胡杨、红柳一千多万公斤,如以一亩地产五千公斤柴计算,光是和田地区的这两百多座窑的烧柴,每年就毁林两千亩!
新疆一些地区同时又面临着农田沙化,草场退化,人退沙进的灾难。
沙漠正在前进!
最使笔者难忘的是三峡之行。谁都知道三峡是惊险而美丽的,长江是富饶而绵长的。即使仅仅是作为游客,李白笔下的“两岸猿声啼不住”,如今已无猿可见无声可闻了;至于杜甫吟哦的“无边落木萧萧下”现在更是难以寻觅,两岸的山岭岩石裸露,灌木稀疏。诗,总是有夸张,可是从地理位置来说,三峡上接巴蜀天府之国,下连两湖鱼米之乡不假,而据史书记载,三峡两岸森林茂密草木繁多,上百种动物出没其间。只是到了近代,盲目的毁林开荒使生态环境急剧恶化,从50年代到80年代的三十多年中,各县森林面积减少了一半。森林的减少使野生动物无处藏身,再加上人类的过量捕杀,梅花鹿、白鹤、天鹅、金鵰等稀珍动物已明显减少。云豹与金丝猴只能在高山上人烟不见处才能偶尔露出一面,华南虎几乎绝迹! 农民的耕地大部分是坡耕地,而且都是毁林开荒所得,水土流失日甚一日,土地肥力下降,每亩粮食单产只有一百斤至两百斤左右。川东、鄂西的人均粮食只有六百斤,比全国少三分之一。
三峡上游的万县,竟出现土层完全冲光的光板田两千多亩,水土流失之严重实为罕闻罕见!
三峡如此之富又是如此之穷!
三峡如此之美又是如此之丑!
三峡之富之美均在于独得山水之天然,有“山水画廊”之称,三峡之穷之丑从根本上说是因为对天然森林的破坏导致水土流失田穷地薄,再加上治理和管理不当、无力所致。
三峡的城镇本来倚山傍水,多数分布于长江沿岸和支流的汇合口。现在,本应有的山城之美实难寻觅,满眼都是零乱、垃圾,几乎看不见像样的绿地和行道树。商店、摊贩、行人、大小车辆一起拥挤在又脏又小的街道上,噪音之大不下于北京或上海! 沿江排放的工业废水极大部分未经处理,城镇垃圾普遍向长江中倾倒。长江是中国的命脉,也是中国容量最大的流动垃圾场,可是垃圾的日积月累眼下颇有岿然不动之势,有的巨大的锥状垃圾堆,就连洪水季节也难以冲走。
加上源源不断的泥沙,因森林植被破坏被冲洗而下。据宜昌测报,长江上游的多年平均输沙量高达五点三亿吨,三峡区间的输沙量为一千吨/平方公里,就这样,祖国的肥田沃土由滔滔江水裹挟流进了茫茫东海!
三峡地区又是长江沿岸崩塌滑坡集中分布地区,近年来滑坡事件不断,云阳鸡扒子滑坡,新滩滑坡达一千立方米以上,去年9月1日巫溪县城附近大滑坡近百人丧生,巨大悬崖随时都会崩坍。正在活动的尚有黄腊石滑坡、链子崖滑坡。所有滑坡的地方森林资源均被破坏,几乎没有植被保护,再加上开山挖石或挖矿。而人们最担心的是一旦滑坡带来的滚滚乱石倾泻长江,后果又将如何设想?
然而,巫溪滑坡中的受难者还在病床上挣扎,三峡仅剩的一点森林中的砍伐便又开始了,从上游到下游,长江所面对的是递增的人口,递增的泥沙,递增的垃圾以及唯一能使长江得到保护和温暖的森林的减少!
一切都有极限。
长江的吞吐以及负荷量也是如此,这也就是长江如不及时加以治理而必将会成为第二条黄河的道理之所在!
长江两岸应该有人们悉心培植的防护林带,在不宜种树的地方则种草,无论什么草,只要有成片的绿色就能起到保护水土的作用。
长江岸边的芦苇荡,尤其在下游,是特色独具的,它并不粗壮但耐水耐风自有纤纤风骨,而且芦根纵横交错,繁殖极快。笔者从小与芦苇结伴度过了清苦而富于想象的童年,现在笔者被告知随着始于二十年前的围垦以及近几年芦苇经济价值的被发现,芦苇日渐见少,大片的芦苇荡更加不易寻觅。
我不禁想起了芦叶船伴我度过的孩提时代,那一只载走了我最初的想象的绿色的小船,还会属于现在和以后的江南水乡的孩子们吗?
……
阳光下和月光下的盗伐与破坏又何止于此?
……
我曾读到过一篇激动人心的报导,记者告诉人们,1979年在湖南省城步县境内发现了五十八棵银杉,这是我国独有的珍稀树种,是一亿年前生存下来的植物王国的“活化石”,人称“植物世界的大熊猫”,世界将为之侧目,然而,正如很多有识之士在电视机前看到某地发现一个新的风景区时所担心的那样,发现便意味着被践踏、被破坏,而破坏的速度是如此之快,破坏的花样又是如此之多! 五十八棵银杉一经发现,谁都想将这些国宝置于自己的管辖之下以便发财,于是为权属纠纷,新宁县和城步苗族自治县打了整整六年的官司,直到1986年邵阳地区作出裁决;银杉所在地沙角洞周围八千二百亩山林归城步苗族自治区管理。
有一些人的一个信条是:我活不好,也不能让你活好;我得不到,也不能让你得到!
从此,新宁县一伙人以五十八棵银杉为敌对目标,斧砍刀挖,大肆破坏。有一次竟出动一百三十多人,将城步县建立的保护区管理所全部砸毁。不得解恨之余,他们先后在九棵银杉树上刮皮,挖洞,有一棵属国家一类保护植物的长苞铁杉被烧后倒伏,压在一棵银杉树上。到此仍不为止,剥皮打洞之余又拔走野生的银杉苗,将结有果实的银杉枝剪走,扒走银杉树下的表土,真是非欲斩草除根置之死地而后快了!
他们想到过这是国家的财富人类的瑰宝吗?
如果说山民不知此理,那么新宁县的书记们长官们呢? 他们的手里有红头文件,天天说要为人民服务,他们理应是知法、学法、守法的吧? 他们在干什么?
为了充分显示野蛮和丑陋,这些人不仅破坏银杉,自去年7月以来,在银杉保护区内剥光了一百五十棵桂树的树皮,一百二十棵桑树被连根刨倒,五棵樟木被砍,还推倒了保护区内修建的八座木桥。至此,国家银杉的生存环境被破坏到何等程度,读者已可想而知了!
笔者不能理解的是:盗走秦兵马俑的头与剥国宝银杉的皮,就其性质而言有何不同? 谁更严重?
只有杀人,才算凶手吗?
破坏银杉的组织者指挥者是手中握有权力的人,如果真的依法办事何难之有?
冬天到了,被剥了皮的银杉你冷吗? 被打了洞的银杉你疼吗?
一亿年之前,因为第四纪大陆冰川的袭击,世人以为绝迹的银杉在中国发现了,那些残留着冰川撞击伤痕却又留恋着中国大地的银杉的根须,被砍断挖走了!
从保护森林来说,我们可以自豪的东西还能剩下多少?
沙漠! 沙漠
几年前,笔者从中央电台的新闻联播中曾听到:沙漠正在包围南昌。这个消息使我震动,也触发了最早写作此文的冲动。而实际上面临这种危险的,又何止是南昌? 作为滥伐森林的最终后果便是水土流失之后的土地沙化、沙漠的进逼,只是因为都市的高楼大霓虹灯大汽车小汽车阻挡了我们本来就短浅的目光,即便沙临城下也会视而不见。
辽宁朝阳地区,1983年夏末,笔者因为前往讲学而着实领受了一番风沙的滋味。
早晨,太阳和天空便是灰蒙蒙的。
街心仅有的一棵还算粗壮的大树下,是众多的老人和孩子,散步,练拳,享受这朝阳市里也许是唯一的一点早晨的绿色。
为什么说是早晨的绿色呢? 太阳升高后温度升高得很快,稍稍平静一点的风沙随即漫卷,树叶上便是一层厚厚的沙土。出朝阳市,路边要么无树要么立着几株半死不活的小树,如同一个小卒面对着万马千军似的风沙。
不知道是风卷起的黄沙,还是黄沙刮起的风。
山坡上的一大片将死未死的荒草中只有星星点点的业已衰败的绿色,更多的是荒山秃岭。农田里的高粱比一根筷子略长,颗粒可数。
行人的脸上身上无不灰尘仆仆。
就在那几天,我第一次真切地感到了树的可爱,看不见绿色时心的孤独。
这是一个全国出名的贫困区,没有树木没有森林,怎么能不贫困呢?
查朝阳地方志,几百年前,这一带还是水草茂密气候湿润的森林草原地带,蒙古族人民在这里辛勤游牧,牛羊成群,土地肥沃。至今朝阳地区还有不少蒙族的后人。战争和砍伐带来的变化就是眼前的这一番景象——它与沙漠之间的距离可谓咫尺之遥了!
朝阳的例子并不是绝无仅有的。
据侯仁之先生考证,我国乌兰布和沙漠也就是因为砍伐森林和垦植而形成的。在汉代开垦之前,这里是一望无际的大草原,阴山为森林所覆盖。汉朝屯垦之初,设朔方郡下辖六个县,东汉史学家班固记载说,这里“数世不见烟火之警,人民炽盛,牛马布野,鼎盛时期人口有十三点六万余人,到后汉只有七千八百余人。垦植破坏了植被,地方叛乱后汉民退却,垦区荒芜。已经没有植被覆盖的土地加速侵蚀,表面沉积粘土被强风剥落,沙砾随风飘扬无可阻挡,最终导致了沙漠的形成。
沙漠里出土的汉墓棺底层高出墓外地表一半多,足见这里的地表由于强风所蚀下降了一半多,以致现在仍为不毛之地。
内蒙东部科尔沁地区,在宋朝还是“地沃宜耕种,水草便畜牧”的好地方,至金代由于过度放牧和滥伐使草场退化。明末清初,这里战火未及,人们又疏于耕种曾有短暂的复苏。19世纪后期,清政府为了增加财源,实行放荒招垦,仅1907年一年,王公贵族在科尔沁右翼中旗放荒八万多公顷,净收入白银二十三点八万两。无极限的索取、过量的垦植后又因天然肥力不足而弃耕。但,草原植被已破坏殆尽,风蚀之后沙质沉积层掀起,肥美的草原成了今天的沙地。
古老而神秘的中美洲文明的瑰宝——玛雅文明从热带森林中崛起,到公元250年时,玛雅文化、建筑、人口达到鼎盛时期,科学的发达甚至使当今寻找玛雅遗迹的人都感到惊奇,然而,因为森林破坏所造成的恶劣环境,公元800年,玛雅文化开始崩溃,不到一百年时间几乎人烟绝迹,世人惊呼:玛雅文明在一个晚上消失了!
1987年早春,大旱。
长江不再是长江,浅浅地更加浑浊地沉重地流经武汉,像一条浑浊的小河。
武汉三镇的人们大开眼界:长江几乎江底朝天了,长江大桥八个大桥墩,只有三个尚在水中,其余五个都赤裸在春天的阳光里。
孩子们在江滩上追逐,一片片的泥沙一堆堆的乱石,先前因为江水掩盖了一切,现在人们看见了,长江的河床正在不断抬高,淤积着越来越多的泥沙。
长江,水的源泉。
也是沙的源泉。
不敢想象的是:如果这一场干旱继续延长,或者每年出现,中华民族的又一根命脉会不会堵塞? 在堵塞之后,这些泥沙会不会泛起,在铺天盖地的狂风中,武汉三镇有没有可能被淹埋?在原先的鱼米之乡、中国的腹地会不会出现沙漠瀚海?
黄河的水土流失前文已经写过,长江在今年春天使武汉人看到的那一片白色的沙土,却只是它全年水土流失面积三十六万平方公里中的一点一滴!
全国水土流失面积已从建国初期的一百一十六万平方公里扩大到一百五十三万平方公里,约占国土总面积的六分之一。每年流失土壤五十亿吨,等于在全国的耕地上削去一厘米厚的肥土层,流失的氮磷钾相当于四千多万吨化肥,接近目前全国化肥的年产量!
这些可以测算的数字足以使中国人惊心动魄,而数字以外所包含的灾难却是要从现在开始的几代人来体验的,那就是土地沙化面积的扩大。
我国的沙漠及沙漠化土地,在新中国成立初期为十亿亩,至今已扩展到十九点五亿亩,占国土面积的百分之十三点六。在这扩大的九点五亿亩沙漠化土地中,草场占七点七亿亩,耕地一点八亿亩。就在我们为了国事家事公事私事为了自己和儿子孙子占房提干入党挤进第三梯队而忙忙碌碌时,眼下一亿亩耕地和全国三分之一的天然草场,正面临着沙进人退的威胁。
中国土地沙漠化的速度,正以每年一千万亩的面积居于世界领先地位!
面对着这样一番情景,我时常怀疑这是梦——
人们砍伐森林时的残暴,以三刀两斧破坏亿万年文明的力量。
失去森林之后黄河与长江的愤怒的两种表现:或是让土地龟袭或是教洪水淹没乡村、城市,其结果都是沙漠的出现。
沙漠在推进。
沙漠在吞噬一个山头。
沙漠在吞噬一片草原。
沙漠在吞噬一处村庄。
沙漠的吞噬有时借助着风,有时却是无声的,在人们的梦里;沙漠没有梦只有目标,谁要说沙粒不团结谁就是蠢驴,沙漠是一支组织得极好的进退有序的专与人类为敌的队伍,它先前的蛰伏极有耐性是因为它熟知人类的德行中的贪婪和欲望,人类太爱护自己太贪财,人们迟早会把树砍光的,在小树还没有长起来之前,它们出发了,不动干戈却能让千里沃野成为不毛之地,进而它们窥视着已隐约可见的城市,城墙早已拆光,人们依旧在寻欢作乐,在它们前进的道路上,正是人类充当了它们的开路先锋,没有比沙漠听见砍伐之声更加兴高采烈的了,这意味着树木正在倒下,道路已经开通……
终于有一天,我们的后人无处可逃,不再发疯似地从日本、西欧进口高级轿车,赶紧从非洲买来骆驼,驼峰将成为新的时髦,重新去踏出一条丝绸之路……
我真的做了一个梦。在楼兰古城。
一位挖掘女尸的考古学家,我的同乡上海人,50年代北京大学毕业的高材生、我的大师姐。我跟着她一起挖掘一具女尸。
挖掘历史的一个碎片。
挖掘一个噩梦。
“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我念着这两句诗壮胆。
沙漠。风蚀土推。露出地面的云母石。
罗布泊,当年一个烟波浩渺的内陆湖,因为水源枯竭现在滴水不存,没有水的湖是死去的湖,只有死一般的沉寂,而且它已成为这一大片沙漠上黄风的归宿。
在一个陡坡上,有外露的已经风干的树枝和芦苇秆。
我想起了这里原先的树木和水草,芦苇是只能生长在河边泽国的。
女考古学家却由此发现了一个古罗布泊上的墓葬,一具女干尸,尖下颏,深陷的眼窝,高而尖的鼻子,薄薄的嘴唇紧闭着,真美!
女尸的上身裹在一条手织的羊毛布里,下身围着一块羊皮,头戴羊皮小帽,帽子上还插着两根雁翎。
墓穴里还有草编的箩筐及篓子。
这是一个少数民族的劳动妇女,如果她活着,现在是三千九百岁的高龄,她死的时候四十多岁,因而现在看来还是风韵犹存的。
另一个奇迹是:女尸身上的虱子作为当今世界最稀有的寄生虫标本也保存下来了,连体外感觉毛都是完整的。
我真希望女尸能重启朱唇,说说三千九百年前的楼兰,城内纵横的街巷,洒楼小肆,还有佛塔下前来朝拜的各路高僧;由楼兰走向内地的来自波斯、印度、大月氏、叙利亚的使者。
后来,晋代高僧路过这里,寻访楼兰不遇,他实录的这儿是“恶鬼热风,遇者皆死,无一全者,上无飞鸟,下无走兽”。
楼兰已经被沙漠埋葬。
而波光水影芦苇摇曳水草丛生的罗布泊也已成了“热风恶鬼”的地盘涂炭生灵的刽子手!为什么美好的事物总是短暂的?
为什么青青的草地总是嫩弱的?
为什么邪恶如沙漠却能横行无阻,侵吞一个古城不算还要风化一个湖泊?
我问女尸。
我问骆驼。
我问天我问地我问昆仑山我问孔雀河。
我问楼兰残剩的佛塔。
我问彩色壁画的痕迹。
一切都是沉默的,只有风砂的肆虐。
木鱼声,颂经声,祈祷声,我佛慈悲,怎么连你也给埋葬了吗?
一束残存的木简。
依稀可见的是魏晋时期西域长史府属官和屯田垦边将士所写的文书档案。
祖宗们实在想不到,屯垦的丰收给后人留下的是沙漠和废墟!
为了种粮,红柳砍光了,胡杨砍光了,芦苇砍光了。
女尸的无言是在说还用得着说吗?
三千九百年前,她的墓坑里有树枝、芦苇、草编的篓筐,那时候有树有草有水。
她身上的羊毛和羊皮告诉后人,那时候的罗布泊边,饮水的牛羊是悠然自得的,罗布泊里倒映着天上的白云,在夜晚,则是一湖碎了的星光月色,是流动着的湖底的水晶宫殿……
女尸的帽子上插着两根雁翎,那时天上的飞鸟也一定和人很亲近,它们在湖畔的水草丛中驻足,然后再飞向自由的蓝天……
一切都不是想象。
罗布泊畔的女尸实际上是一幅楼兰当年的风俗图。
绿色的丛林。
清澈的湖水。
飞翔的大雁。
丛生的野草。
在这一切自然景观的掩映下,是楼兰,是古罗布泊人的居住地,是平静、富足而又充满着宗教色彩的西域风光的生活。
当屯垦兴起,绿色渐少,古罗布泊人的生活的平静被打破了,可是谁也不知道这最终意味着什么。女尸地下有知,她终于没有弄明白为什么忽然间她曾希望来生转世仍然去耕耘的土地没有了! 罗布泊也没有了! 她曾多少次在湖边顾影自怜,娇羞而又自豪地看着湖水中的自己,把雁翎斜插在羊皮小帽上。
楼兰,你知道吗?
从你被埋葬以后,风沙四时不断。
沙漠一天一天在扩大。
人类一天一天在退却。
而且,还有人在砍树,把胡杨林当作柴火烧掉。
沙漠已经把楼兰的后人赶到了昆仑山下。
人们会去昆仑山砍树吗?
沙漠会把昆仑山吃掉吗?
在沙漠的进逼面前,人类当然不是完全无所作为的。只是我们不要再以征服者的姿态出现,以诚挚的善良之心去谅解自然体贴自然,为我们已经作了孽的祖宗赎罪,为我们将来的子孙造福。
把真、善、美还给大自然,大自然将会给我们更多的真、善、美!
河北与内蒙交界处的塞罕坝林场,坝上草原。这一片九十万亩的森林四亿棵树,集结在塞外,那么年轻那么朝气蓬勃。与森林相邻的草原上牧草青青,黄羊无所顾忌地飞跃而去,鸽子花、断肠草、喜鹊花、虞美人这些美丽的小花与高大的落叶松、樟子松、云杉、水杉一起生活着,共同享受着阳光和空气,以及从滦河源头流出的汩汩的清水。
白天,我第一次看见天那么蓝。
夜晚,我第一次看见月亮那么大星星那么亮。
更使我震惊的是:这是一片人造森林。也就是说这九十万亩林地在造林之初,是一锨一锨挖出来的;这4亿棵树是在三十个年头里一株一株种下去的;为了这一片森林,先是1956年创建小型林场的近百人,到现在的一千五百八十四人,从住干打垒开始,每年大雪封山八个月,日夜与树木作伴哺育而成的。
林场的工人说:谁不怕苦呢? 人要不去侍弄树树就长不起来,要是没有这一片森林,坝上草原就保不住,滦河源头没有了森林和草原,水土流失势在必然,风沙淹没北京和天津不过是迟早而已。
我走在森林中间,在这绿色王国里我必须小心翼翼地走路,唯恐损害了这林中有的还只是刚刚长大的像孩子一般稚嫩的小树。厚厚的落叶,林中没有风,比站在坝上草原温暖多了,拨开落叶,还能见到久远年代留下的残存的树根,半已枯朽半已风化,却留着这点痕迹在这新生的林中不肯离去。
场长告诉我,在清朝康熙年间这里还是一大片原始森林,1690年,木兰秋幸时康熙曾策马从承德行宫来这里射鹿。道光年间清政府为了增加财政收入开始砍伐,到清朝没落时这一片原始森林已荡然无存,一个连栋梁也不要的皇朝也就不复存在了。
1957年筹建小型林场时,坝上草原已经开始退化,原始森林消失之后的天气、温度的变化,使很多飞禽走兽哀鸣着离去,在流浪中寻找不为人知的新的归宿……
场长说:“有了森林,一切都回来了,飞的走的开花的不开花的!”
这九十万亩森林使河北、内蒙的一大片地域处于绿色的保护之下,草原、耕地、乡村、城镇。风砂被锁在远处,在绿色发达时它们也只好后退!
夜晚,这里的秋风已经是寒冷的了,我裹着场长借给我的棉大衣,信步走去看滦河源头。那是一处方圆不过十多米的水坑,水声淙淙不绝,我把手伸到水里,冰凉而清爽,深度不过尺许,而更深处的地层中的奥秘却是无法探测的了。
我的周围是无边的草原,那高高耸立起的一片梦一样的黑色是森林,这月上中天的时候,草与树正在承接着天上的露水……
我曾经感叹过:引滦入津的工程已经载入史册,可是那些保护滦河源头的人呢? 那些种植了四亿棵树木的人呢? 那些造出了森林的人呢?
在中国,有砍树的也有种树的。
砍树的人要比种树的人多得多。
种树要比砍树难得多。
砍树带来的祸害多。
种树带来的福音多。
这一些道理之简单接近于小学一年级算术课本中的“1+1=2”。
然而,我们总是不会演算。
林中散步
我走在天目山的森林中。
我的思绪是纷乱的,从罗马俱乐部、林赛科学院,一直到黄河故道的昔日与今日,楼兰和玛雅文化还有……中国的森林大火,……不让进入大兴安岭的中国的作家,……大熊猫呼救森林告急,长江和黄河里日夜奔流着中华民族的血液……
……
世界的各个角落都在惊呼:地球变了! 气候反常了!
我问森林,森林是沉默的。
我想起了1853年6月,新英格兰的植物学家和荒野考察家亨利·戴维·索罗的一段话:“如果一个人由于热爱森林而在林子里散步,消磨他的光阴,他将被看作是一个游手好闲的人;但是如果他作为一个投机者,整天在森林里砍掉那些树木,却会被认为是勤劳和有魄力的——让大地提前变光头!”
恩格斯的话要更直截了当一些,他说:“美索不达米亚、希腊、小亚细亚以及其它各地的居民,为了想得到耕地,而把森林都砍光了,但是他们梦想不到,这些地方今天竟因此成为荒芜不毛之地,因为他们使这些地方失去了森林,也失去了积聚和贮存水分的中心,阿尔卑斯山的意大利人,在山南坡砍光了在山北坡被十分细心地保护的松林,他们没有料想到,这样一来他们把自己的高山畜牧业的基础摧毁了;他们更没有想到,他们这样做竟使山泉在一年中的大部分时间内枯竭了,而在雨季又使更加凶猛的洪水倾泻到平原上。”
森林,这是一个多么平静多么含蓄多么富有的艺术世界!
我们有了更多的森林,我们还怕风还怕雨吗?
森林不仅使地球美丽,更使地球冷暖适度,是森林的绿色冠冕,是森林的盘根错节给了土地给了人类温存和安全。
也蕴含着想象和神话……
然而,森林毕竟不是铜墙铁壁,在遥远处,每一棵树的被盗伐,这里的树木都会颤抖,更多的落叶飘到了林地上。
……
人类在农业生产过程中迁移的土壤为三千立方公里。
森林被砍伐之后一年剥蚀的土壤为七十亿吨!
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地球的地壳正变得越来越薄!
我们的脚下到处是陷阱!
同样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在失去森林的保护之后,地球顿时变得脆弱、郁郁寡欢,甚至有点神经质,易于动怒,因为地球自身的失落,地球上的居民你能心平如镜吗? 你能怡然自得吗?你能自强不息吗? 你能永保平安吗?
……
我听见了从世界各个角落传来的呼唤:救救面临危机的全球热带雨林!
由印度政府倡导的、从50年代开始的商业性伐木,使喜马拉雅山山坡上的森林减少了40%,世界屋脊本来是要显得更为年轻一些的,不仅如此,北方邦的灌溉工程不得不下马——面对着每年60亿吨被冲走的地表的肥土,谁也无计可施。孟加拉国发大水成千上万的人民死于洪荒……
在中美洲,从1961年至1978年,百分三十九的森林被砍光成为牧场。在巴西大量伐木用作化铁炉燃料,一度雄浑茂密的大西洋雨林——可爱的并且愈来愈稀少的灵长类动物的老家——已减少到只剩下几座小林子的地步! 在中非和东非的森林地带,能采集的柴薪急剧减少,迫使日益增多的居民吃生的食物度日,也许这是一个明确无误的提醒:人类把森林砍伐殆尽之日,便是新的茹毛饮血的年代的开始。
人类的进步是参差不齐的,文明的积累所经历的是水滴石穿一般的岁月与艰难,而人类的破坏却是步调一致的,并且有着明确的目标——比如滥伐森林猎杀动物等等等等!
我在这片森林里,感到了森林的颤抖!
我不再是个轻松的散步者。
我的心和我的脚步都是沉重的。
我为自己羞愧! 我为人类羞愧!
在这人类的世界上,多少聪明才智,多少金钱财富,被用之于强权、霸权、征战和人与人之间的互相毁灭上。
对人如此,何况对树对草对鸟对自然?
据联合国环境规划署估计,从1986年起到本世纪末,全球防治沙漠化所需的费用为九百亿美元,平均每年六十亿美元,而目前全世界每年的军费开支高达八千亿美元。
也就是说人类正以一百三十倍的差距,勇敢而迅猛地互相冲杀轰炸从事破坏人类环境的事业!
我走出森林,我知道总要回到群楼中间,一身灰色望着满目灰色。可是,我仍要在地球上放号——无论我的声音是多么地细小——
伐木者,
醒来!
1987年9月至10月记于武夷山、天目山,初稿于上海、北京,12月改于北京一苇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