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1月02日星期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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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纺车》(原文全文)

夏夜的梦是恬适的;那张宽大而又深沉的床,经常被我一个人独占。竹蓆已被汗和油浸成深红色,蚊帐是灰灰的,四根床柱子被岁月髹作了紫酱色,风从窗口吹进来,镂着“寿”字的帐钩碰击着床柱子,叮铃叮铃风铃一样的发出清越的声响,伴和着母亲的纺车声,那是一阕母亲的摇篮曲,那是人间的天籁。纺车是母亲生活的一部份;也是她生命的一部份。从少女时代就一只手牵着,一只手摇着,把少女摇成...

夏夜的梦是恬适的;那张宽大而又深沉的床,经常被我一个人独占。竹蓆已被汗和油浸成深红色,蚊帐是灰灰的,四根床柱子被岁月髹作了紫酱色,风从窗口吹进来,镂着“寿”字的帐钩碰击着床柱子,叮铃叮铃风铃一样的发出清越的声响,伴和着母亲的纺车声,那是一阕母亲的摇篮曲,那是人间的天籁。

纺车是母亲生活的一部份;也是她生命的一部份。从少女时代就一只手牵着,一只手摇着,把少女摇成了白发的老妪,把挺直的腰杆摇成佝偻。然后再教十六岁的女儿摇。再过几十年,十六岁的女儿也会摇成六十岁的白发婆婆,叮铃一声声的传下去,呜呀呜呀的纺车声从远古传到年轻姐姐的手上,每个人都得挑起承先启后的责任,大约这就是历史,至少是历史的一部份吧。

纺车是母亲的嫁妆,是当年跟着母亲的花轿一道进张家大门的。打这以后,姐姐妹妹和我,鸡鸭牲畜缝缝补补以及那架历史悠远的纺车,成了母亲的全部。

总是被那呜呀呜呀一声高一声低的纺车摇醒;睁开眼从灰黯的蚊帐透视出来,一盏昏黄疲惫的青油灯,正照着母亲佝偻着的一团影子,影子忽儿长、忽儿短,皮影子戏一样的贴在地板上。

灯盏是粗陶碟子,只是不情愿的噘着一张嘴,一共只有两根灯草芯,伸出半个脑袋,没奈何望着这间古老、黝暗、沉寂的卧房。这间老屋怕有百十年了,传到父亲这一代已经是第四代。屋顶每隔三年便得翻一次,夹墙里的“家蛇”已经碗口粗;一百多年该是多少天? 三四万个夜,纺车声从没断过。从奶奶的奶奶那个时代起,呜呀呜呀声便在这间屋子里响着,这是中国农村的夜。

有了儿子还不能算熬出头,除非象奶奶一样有了孙子,才能捧白铜水烟袋呼噜呼噜悠闲地吸两口,其实她老人家并没闲着,眼睛始终离不开藤条篮子里的纺锤子,她老人家一直在背后监着工哪!

“怎么,才三个?”“我年轻的时候,一夜要纺六七个纺锤子哪!”

这还是刚起头哪,才二更哩。

家里的人敢和奶奶顶嘴的除了姑姑只有我这个长孙。我常常为母亲打抱不平,奶奶说她当年也曾长受她婆婆的唠叨;照这样类推下去,母亲也可把唠叨寄托在我身上。有天我长大了,娶了媳妇,母亲就可以有找头了。但是母亲不是这种型的,她把什么都传给姐姐,唯独没有唠叨和抱怨。她受多少委屈,吃多少辛酸,总是默默地忍着,尽管往肚子里装。母亲平时连话都少说,姑姑说她是金口玉言。遇着逆境时,也只有啜泣的份儿。那年姐姐被她婆婆一脚踢掉了肚子里怀了三个月的胎,又给打得遍体鳞伤,已经奄奄一息,不省人事。姐夫气急败坏地来报讯,叫我家请个郎中去救命,母亲才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以后三婶婆出主意,去十三里外的萧家当众数落恶亲家一顿,但母亲只阴沉着脸,什么也没说,还是三婶婆代为出头当着萧村的父老狠狠地说了一顿。

再则母亲年寿不高,四十九岁那年得了牙痈与世长辞。那时我才十岁,母亲没能见到她的媳妇和孙子,母亲打开头就没存心在她媳妇身上得找头的。

那架纺车是大舅舅自己做的,为了传宗接代,纺车的座子是枣木板凳改装的,枣木坚重,不蛀不朽,管用一二百年。管着纺锤子的那个六片竹片子绷起的空心轮子,竹片已换过好多次,摇把的铁轴子已被磨损,细得像根小指头,唯独那块工字型的座子还稳重地、四平八稳的停在地板上,纹风不动。

冬天纺麻,夏天纺棉。纺棉较干净些,只是纺锤子上拖出来的棉绒,飞满了一房子,飞满了母亲的一头一脸,竟分不出哪是白发哪是棉绒了,薄薄地落满了一头,在黄昏的青油灯下看来,竟像奶奶房里那张观世音画像头上的光圈。

冬天纺麻,总是一屋子的青臭,那是刚从浸在水里的麻皮身上发出来的怪味;母亲的双手总是黑污污的,用衣袖子擦眼睛。姑姑和母亲的姑嫂感情很好,特地把父亲的一条破围巾拆了,为母亲打了一双毛袜和半双手套,因为麻皮肮脏,毛线只打了手背的一面;指头上是一根线头套着。

母亲姓沈,娘家在南陵县箬坑,那是一个偏僻、贫穷、落后、闭塞的山村;母亲是兔年生的,讳兔娘;她不识字,却能背几句女孝经。

母亲一年到头种麻、种棉,养蚕缫丝,整年与纺车为伍,却从未穿过一件象样的衣服,临入殓时还是穿着那套洗得发了白,摩得发了光的安安蓝褂裤。姑姑看了心酸,当场脱下那件奶奶遗留下来的团花缎子夹袄,放进棺材,一齐下了葬。

我既不知道母亲的生辰,也不记得母亲的忌辰,想起这,我就恨自己! 那时已经十岁,应该懂点事了,偏偏什么都不懂! 想起姑姑赠葬的那件团花酱色夹袄,推断大概是暮春三月。每逢杜鹃花落的时节,我便想起那架古老的纺车,想起母亲的慈颜,不能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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