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书杂谈》(原文全文)
公元前213年,秦始皇焚书;公元640年,阿拉伯人焚书;1933年,希特勒焚书;1934年3月3日,国民党焚书……1966年,中国又有人焚书。
焚书的发明权在中国,因而,后断有人。
从铜雀山出土文物看,秦始皇焚书,就是烧竹简。我想,那竹片子烧起来煞是好看,堪为空前壮举。自秦以下,历代时有焚书,焚得该不该? 纸造的书比竹编的书烧起来是否更好看? 我不知道。
但是,我感到可惜。“史无前例”的年代的某月某日,我亲眼见人烧书,书堆如丘,大火熊熊。别的无法辨认,只见《三国演义》和《毁灭》在哔剥声中无力地挣扎:它们不甘自己的“毁灭”。林彪、“四人帮”打倒一切,炮轰一切,号召放火烧荒,他们是喜欢玩火的。在他们看来,打砸抢就是革命,“三光”才叫彻底。呜呼! “革命”一炬,可怜焦土!
为了焚书,必先抄书。在十年浩劫中,有人怕抄怕焚,悄悄地卖掉,几分钱一公斤,一时间,造纸厂生意兴隆。有人偷偷把书埋在地底,烂掉总比烧掉忍心一些。我庆幸自己的书被馋嘴的孩子换了冰棍,坏事变好事,总算放了个生,不至五内俱焚,不怕人来抄,尽管曾被抄走过几本红书。焚书真弄得人心惶恐。读书有罪,梦书有功,如此而已。
更有甚者,是煮书。在某地,有人焚不解恨,竟独出心裁,烧了一大锅水,滚烫滚烫的,然后将书投入锅内,大煮特煮。还嫌不够,居然手执刺刀,对着锅内沸腾的“书尸”乱砍乱刺,何其威武而痛快淋漓!
痛快之余,就是多年来人们无书可读。几本残破的、幸免于难的书,只能在地下非法流传。那些激进的“革命”勇士们,根本不知道毛主席早在二十多年前就说过“法捷耶夫的《毁灭》……产生了全世界的影响,至少在中国,像大家所知道的,产生了很大的影响。”看来,有些口口声声“誓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的人,立志要彻底革无产阶级文化的命。那些英雄好汉们,也不把《毁灭》拾起来看看,这是谁翻译的;也不去查查鲁迅翻译《毁灭》,自费印刷,亲自校阅,是为了“讲战斗”,给起义的奴隶偷运军火。
书籍的大焚烧,导致了读物的大匮缺。你能仅仅责怪现在的年轻人读书太少么? 我们自己又读了多少? 高尔基说:“书是人类进步的阶梯。”“我读的书愈多,书就愈使我和世界亲近,我觉得生活就愈光辉灿烂了。”书之于人,犹生存也;无产阶级不读书,哪里来的科学社会主义、共产主义?
可见,人类不可一日无书。然而,对书的态度却大相径庭。李卓吾认为“古之贤圣,不愤则不作矣。不愤而作,譬如不寒而颤,不病而呻吟也。”金圣叹却说:“作书圣人之事也。非圣人而作书,其人可诛,其书可烧也。”他又觉得,“一诛不足以蔽其辜,一烧不足灭其迹”。秦烧书,汉求书,诏求遗书也。金圣叹认为:“烧书之祸烈,求书之祸尤烈也”。“禁书”似也不妥,“夫身为庶人,无力以禁天下之人作书”。他发明了个高明的办法——“解书”,即所谓“取牧猪奴手中之一编,条分而节解之,而反能令未作之书不敢复作,已作之书一旦尽废,是则圣叹廓清天下之功,为更奇于秦人之火……”呀! 端的高明! “条分而节解之”,这比焚书之火还可怕。谢天谢地,金圣叹不是“永远健康”,没有来得及参加砸“三旧”和扫“四旧”。然而,金门弟子不乏其人,60年代末到70年代初,肢解马列、条分鲁迅、深文周纳者,屡见不鲜。应该承认,这一手比之焚书厉害多了:只要坑儒,岂止焚书!
这样的时代,毕竟是过去了。
粉碎了“四人帮”,旧版书一批一批重印,饥于书的人们大群大群涌进新华书店,买书成了风气。不消说,买这些书的人中间,一定有不少是十多年前买过这些书的人。我敢断言,我们不希望第三次再来买这些书。
秦始皇该不该焚书? 我还是不知道。然而,我知道,现在的人是不赞成焚书的。有人会问:“难道坏书也焚不得么?”那么,容我不客气地反问一句:你为什么对“焚”这么感兴趣?
不管怎么说,秦始皇时的“焚书坑儒”,文明世界搞不得了。
马克思主义靠科学吃饭,靠生产和创造吃饭,不靠毁灭文化吃饭。
书,焚不尽,现在,不是又大比大批出版旧书和新书吗? 人,坑不绝,被林彪、“四人帮”坑死的不少,但站起来的更多。古往今来,买书读书的人,比焚书煮书的人恐怕要多,多得多!
写书编书的人,向你们致敬,你们是不怕火的。然而,焚书的时代毕竟过去,爱书的时代终于到来。
书君有灵,必感激而涕零矣!
1978年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