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1月02日星期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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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藏胡同纪事》(原文全文)

北京以胡同名于世,在那千千万万胡同中,你听说有个叫府藏胡同的吗? 这个小胡同,别说一般年轻人不知道,就是那些上岁数的老北京,也未必有几个叫得上名儿来的。原因是,这个胡同奇小,统共只有三个门牌;其次,它地处僻静的北海西墙后,紧贴旃坛寺后墙;右拐,是虎城胡同,直通西大街;左拐为养蜂夹道北段,直达西安门西大街。在旧社会,这一带远离闹市,人迹罕至,即便是穷拉洋车的,...

北京以胡同名于世,在那千千万万胡同中,你听说有个叫府藏胡同的吗? 这个小胡同,别说一般年轻人不知道,就是那些上岁数的老北京,也未必有几个叫得上名儿来的。原因是,这个胡同奇小,统共只有三个门牌;其次,它地处僻静的北海西墙后,紧贴旃坛寺后墙;右拐,是虎城胡同,直通西大街;左拐为养蜂夹道北段,直达西安门西大街。在旧社会,这一带远离闹市,人迹罕至,即便是穷拉洋车的,有时也会遭劫,叫做什么“套白狼”。它的不为人所知,还有一个原因,即那一带早在40年前就被军委征用去了,在原五百余户的住地上盖起一片巍峨错落的楼群,小胡同从此片瓦无存,永远从地图上抹掉了。

我是1947年定居府藏胡同二号的。风风雨雨,在这里度过了九个年头。从“而立”到“不惑”,从旧社会到新政权,我的旧居便是这一切的历史见证。

这是一个典型的北京小四合院,北五南五东二西二,外加一间门洞,院中有一棵大枣树,还有一株花椒。房虽不算太好,但结构比较格局。环境清幽,市廛不忧,最宜于安家落户。

起初,只有我和绍荣弟住在这儿,自然感到空落落的。但时值黎明前夜,时局在急遽变化。小院时而也有欢声笑语的时候,绍荣有他的中法同学,我也有我铁院的同事,暗暗聚会,满怀憧憬,迎接解放。1948年7月4日,我与宋素华女士结婚了。小院的气氛变得温馨起来。但特务学生的两次光顾,又传已上了警备司令部的黑榜,虽时知有所警惕,但心下仍不免有点惶惶然。围城期间,国民党兵曾闯进来看房,更使我们饱受了惊吓。从此,这小院特有的宁静被打破了。岁杪,受院职工会之托,在炮声隆隆中,只身跑了一趟新解放区清华大学——青龙桥。此外,不仅会见了容光焕发的老友李广田,而且还由他引导到青龙桥与高教会取得联系,表达了全体师生员工欢迎接管的兴奋心情。深夜回城,死寂的小胡同,早已灯火阑珊,黢黑一片了。

1949年,于国于家都是十分关键的一年。1月31日,北平终于解放了。从此我的生活顿时发生了急遽变化。过去,除了到府右街上课,总是待在家里,或读书或伏案工作或在院中务花弄草,日子过得悠然而自在,可如今一身兼四职,心弦绷得紧紧的,不得须臾安闲。

不料在一个春寒料峭的下午,母亲携二小妹从老区来到了北平。13年不见了,历经磨难的母亲,显得格外苍老而瘦弱。今日猛然相见,自然不免一阵悲喜。妻遂为二小妹梳洗置装,联系补习学校。客寓天津的父亲,闻讯也赶了来,一家人总算团圆了。久别重逢,每天的话题,几乎都是忆旧追昔,品味着人生的悲欢离合。

入夏,七月里最忙,忙于开会。大如,“七一”之夜在先农坛举行的盛大庆祝会。在这次会上,我第一次见到毛泽东、周恩来等国家领导人。继而,又有在怀仁堂召开的第一次文代会,这是全国文艺界的一次空前大会师;小如,我所在单位永远也开不完的院委会。累得晕头胀脑,一天到晚不得着家。而我的妻子,更是积极,有时发着高烧还要为别人代班,二十四小时连轴转。绍荣则参加了南下工作团,听完周恩来动员报告,不久便匆匆随大军南下。妹妹们每天上学,家里只剩老母一人。热闹的小院,一时庭阶寂静,冷冷清清,犹如一座古刹。

1950年夏,出于对今后专业的考虑,我毅然脱离铁院转到北大来。这里名家如林,正可以得到充实和提高。从此我的两点一线,改为从府藏胡同到沙滩灰楼,一直跑了两年整。经过“三反五反”、“思想改造”运动,开始意识到知识分子今后道路的险厄,从而产生了无以名状的茫然感。

院系调整以后,北大迁往西郊。为了工作方便,我要不要搬出城去,住在学校? 不搬,几乎每天得往城外跑,路上要耗掉两个多小时,而疲于奔命;搬吗,着实舍不得这个经营多年的小院。此外还得考虑妻子的工作问题。一旦搬出了城,她不也要往城里跑吗?! 斟酌再三,还是热土难离,遂舍弃学校优越的住房条件,决定固定在这陋室僻巷,不搬了。

说起我的小宅院,当然没有“谈笑有鸿懦,往来无白丁”那般高雅。我这里一向是来者不拒。无论是工农兵学商,一概欢迎。当官的,绝无仅有,仅张家口市副市长李贯英先生一人而已,其他只是个纯朴厚道的老教授,被拉去当官也不像官。至于无极乡亲,更是一拨一拨来个不断。其中竟有人向我提出要看梅兰芳的戏。惊异之余,我仍设法满足了他的要求。我这儿还“窝藏”过“逃兵”。事情是:一位诗人朋友的爱人,50年代初,她刚一到北京就参了军。但入伍不久,便遭到灾难性的个人纠缠。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这才逃到我这儿来避难。这里,还是我的舅父母数十年阔别之后,重又喜相逢的地方。不过一生孤苦的舅母,这时已成了精神病人来日已经无多了。这里,我还曾以对虾招待过新从兰州邀来铁院任教的余振教授。

1953年秋,我的女儿的降生,给全家带来了无比欢乐,同时也给小院平添了勃勃生机。母亲对添了孙女特别高兴。她可能认为,有了孙女,还愁没有孙子吗? 她的心思我知道。

不久,有个军委张干事光临舍下。几句寒喧过后,便直捅捅的表明来意:军委要在这一带兴建国防部大楼,牵涉到五百多户搬迁问题。有的征用,有的征购,明年暑期完成搬迁任务。这五百户住房问题,概由军委负责解决。常言道:军令如山倒,哪容你平民百姓来分说?! 看来这片“乐土”是守不住了。人们尽管当面不说,背后却是怨声载道:你一个保国卫民的军事部门,自有自己的位置,为何偏要在与北海仅一墙之隔的风景区与民争地?! 一时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过了一程子,张干事领我们去看房,东看西看,直到来年春才选定了新京几道3号,这原是军委文工团的一个跳舞厅,大小房共九间,并决定趁暑假搬入新址。

光景还不到暑假,批判胡风的运动就开始了。这时报纸上陆续公布了三批材料。有一天,系办公室关天宠先生电话通知我到校参加运动,并嘱带毛毯及洗漱用具。听了不免诧异,为什么要带毯子?! 原来祸从天降,我已被内定为“胡风分子”,要隔离审查:即非法拘禁,然后逼供信,随即定“罪”。这是他们传统的“整入”绝招,万没想到今天却落在我的头上。继而,又派了两名壮汉,去府藏胡同抄了我的家,并去惊动了我爱人的工作单位。这又是开国后我破题儿第一遭听说而又亲历的骇人之举,先前也只是在《红楼梦》上长过见识。饱受惊吓的母亲,不知儿子犯了什么天条,吓得搂着小孙女躲在屋角啜泣。从此再也不敢出门了。

记得那次离家,因心绪不宁,神色惶遽,未及向我那温暖而恬静的小院和那棵粗壮的枣树一一告别,便匆匆离开了家门,走出了出出进进长达九年之久的府藏胡同,从此再也没有回来。一个月后解除了“隔离”,戴着一顶沉重的“胡风分子”帽子(一年后甄别摘掉)、拖着被折磨致病的身躯回到城里时,我的家早已搬出了府藏胡同。

我的长达24年的苦难历程,从此开始了。自省我虽生性拘谨,但却向往革命。我之获罪的主要原因,就在于我与诗人牛汉是朋友。日后得知,与我类似被株连者,据说在“胡风案件”中几近千人,称得上是世界文网之最。

但在那备受熬剪的漫长岁月中,我却常常想到我的那座小院和府藏胡同,特别是经过北海大桥遥望西墙后那一片新起楼群时,怀念之情不禁油然而生,心潮久久不能平静。改革开放以后,我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曾经两次绕着养蜂夹道去凭吊我的旧居,虽然已经面目全非,但围墙内那棵亭亭如盖的大枣树,依然翠色如洗,亲切悦目,婆娑的树影,只能撩起更多的思忆、更多的感怀、更多的惆怅。

1994年3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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