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目光》(原文全文)

你不知道这是你第几篇文章提到父亲。
列车隆隆地驶出故乡车站时，父亲苍老而哀愁的目光如同你生命早年时他严厉或慈祥的目光刻在你的心中。你极不情愿地朝他挥挥手，毅然去异地他乡。
你自然读过朱自清的《背影》，你自然读过罗中立的《父亲》，你甚至还写过一篇散文《没有背影的父亲》，那时父亲在你眼中是多么高大，每一句叮咛的话语都凝聚着无比的慈爱，每一道苍老的皱纹都浸透着何等的悲辛!
冥冥之中，思绪又闪回到了童年，那是因为小时候不解人事，正用脚丫子往灰堆里乱踢，父亲回来了，见儿子如此调皮，不禁大怒欲打，你拔腿就跑，但没跑多远，就被父亲一声威严的断喝喝住。
从此你记住了父亲的目光，父亲像鞭子一样的目光。
父亲的威严是与生俱来的，因为他是生育你养育你教育你的父亲! 因为你的幼小无知，才显出他的博大崇高。
自然，毋庸置疑，有许多伟大的父亲，但更多是普通的父亲——他们以他们艰苦的生活、辛勤的劳动供养着你，直至你独步人生……
父亲像鞭子一样的目光是来自他殉道式的牺牲，父亲像鞭子一样的目光是来自你那脆弱的良心。在这温柔而严厉的皮鞭挥拂下，你甘为父亲的奴隶，为他驱使，为他奔命，按他指引的道路跋涉前行……
于是你回想起了两个父辈，两个儿孙。
一百多年前，清代考场。当林则徐的父亲把儿子驮在肩上步人考场，考官出题道：“子把父作马”，林则徐妙语对答：“父望子成龙”。
林则徐的父亲的目光一定也如同你父亲的目光一样轻柔、温和，你父亲给你讲述这故事时一定也希望你如同那位儿子一样……
而地球的那一边，阴险、狡诈的老洛克菲勒却在戏弄他姗姗学步的孙子。当孙子扑向他时，他却闪在一旁，让孙儿摔倒，并告诫他：“孩子，要依靠自己! 不相信他人，任何人都会背叛你，甚至你爷爷!”
洛克菲勒的眼里一定也如同你父亲当年那样冷峻、严厉，为了保全他家族的伟业可谓用心良苦……
你的父亲没有洛克菲勒精明、狡诈，否则他不会晃动朱自清笔下的“背影”，否则他不会刻上罗中笔下的“皱纹”，他如同一百多年前长眠在中国东南的那位父亲一样，有的只是佝偻而不屈的脊梁，默默地驮着苦涩的人生，有的只是“望子成龙”的殉道之心……以及……
父亲的目光!
啊，父亲别无所有，只有这日渐苍老的目光!
父亲的目光盯着你，当你在人生道路上懒散疲惫之时，当他自己碰头撞壁之际，这目光里包含了多少期待，多少辛酸……祖辈们闯荡江湖的梦幻惨死在遥远破败的年代，父辈们将这梦幻的尸体含泪掩埋;父辈们闯荡江湖的梦幻夭折在贫瘠荒芜的年代，于是用目光将它们留给儿孙……
这目光几乎洞穿了无数世纪。
在那些孤独苦涩的岁月里，父亲也曾象阴天里的阳光，像寒冷中的炭火，像干渴时的绿荫，可有时这阳光却白得耀眼，这炭火却烤得发烫，这绿荫铺天盖地逼得你不能喘气……父亲的目光不仅像鞭子抽打你，而且像绳子一样捆绑你，父亲的目光不仅像绳子捆绑你，而且像渔网一样笼罩你，束缚你……即使多少年后你远在异地他乡。
父亲想，他爱你，爱得疯狂。
父亲只是沉默着一言不发，那气氛紧张得你恨不能自杀——而那仅是因为你考试没有得到80分以上或没有得到班上第一。
或者，阴沉地躺在病塌上，让你自惭、自愧、自羞、自责……
多少年后你回忆起这些来仍心有余悸，那个异乡漂泊的黄昏，你与朋友对饮，论及各自的父亲，不禁怆然欲涕……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父亲。
每个父亲的目光都是相似的。
温柔的或冷峻的里面闪现的都是一条驱赶你的鞭子。
多少年后，你长大成人，你心中暗暗地呼喊——
“我会自己走的! 可你的鞭子打痛了我，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