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聪与唐诗宋词》(原文全文)

去年和今年(一九八二)年初，我有机会先后在京、沪两地欣赏了着名钢琴家傅聪的演秦艺术，内心颇有一番感触。在几场音乐会中，他那精湛的技巧，丰富、细腻的感情，竟使满座听众为之醉心倾倒，拍手称赞，真是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啊! 如果说，19世纪是作曲的时代，那末，20世纪便是演奏的时代。

傅聪最擅长演奏19世纪波兰钢琴作曲家肖邦的作品，尤其是那些乡愁如织、柔情似水、佳期如梦、略带几分淡淡哀愁的乐曲。许多年来，海内外听众无不叹服一个东方人竟能把肖邦的琴思——波兰民族感情与灵魂的化身表现得如此真挚，如此淋漓尽致，真是令人不可思议!

傅聪之所以能达到这种艺术境界，原因自然是多方面的。其中奥秘之一，就是他从小就酷爱唐诗宋词的缘故。许多年前，傅雷先生在一篇回忆录中曾谈起过他的儿子傅聪在思想感情上的早熟，谈起他对唐诗宋词所造出的那种隽永的艺术意境的迷恋。

那末，照此说来，唐诗宋词难道同肖邦的钢琴曲还有什么关系吗? 我似乎觉得不仅有，而且很内在，很深。前者就是8～13世纪中华民族对于天地人间万事万物种种内在感受的表白;而后者则是19世纪波兰民族对世界和人生，以及对那个时代的无限感慨和沉思。两者尽管在空间、时间和语言形式上有很大差异，但它们所要表达的主题思想和情绪却往往是相同或相通的;它们在气质上亦有可比较处。我们不妨可以这样说，唐诗宋词和肖邦的乐曲的确具有异曲同工之妙。在我看来，这东、西方两大艺术的共同主题和所要表达的感受，不外是叹时序之代谢、对故土的眷恋、对远方恋人和挚友的思念，以及春风秋雨、夕窗灯下那撩人情绪和壮志未酬、书生老去的苦闷……这样一些人类最真挚的感情。在表达和转述这种变化的、难以精确定义的精神世界时，唐诗宋词和肖邦乐曲是互相补充和相互印证的。

自然，说唐诗宋词与肖邦乐曲在感情上的息息相通，并不是说肖邦某首《夜曲》一定具体地对应着李商隐或秦少游的某首诗词。

作曲家肖邦用他那如珠如玉似的旋律语言，在几根琴弦上倾吐了上述一类细腻、缠绵、催人落泪的情怀，所以他素有“钢琴诗人”的美称。把钢琴和诗人放在一起，组成一个独特的复合名词，这本身就是文化比较(音乐与文学)研究一个绝妙象征。

在傅聪的血液里，因为从小就流着唐诗宋词的气质，所以他才能完美地、得心应手地把握住肖邦的旋律所造出的诗境。毫无疑问，一千多年前的唐诗宋词为他理解、表达肖邦的内心世界提供了一个丰富想像力和感情共鸣的深厚背景。东、西方艺术巧妙地熔为一炉，集于一身，这正是傅聪在钢琴演奏上高人一筹、出奇制胜的秘诀。

写到此处，笔者不禁想起当代美国着名小提琴家梅纽因时时研读老子《道德经》这样一件轶闻美谈。人们或许又要问：难道西方古典音乐同古老的中国哲学也有什么关系么? 是的，回答是肯定的;两者的关系尽管不直接，但是哲学的气质和视野，却能增加任何一个艺术家(画家、诗人、文学艺术家……)的深度，这点是毋庸置疑的。

不仅如此，东方古代哲学的素质，甚至还会对造就现代科学技术上的卓越人物作出独特的贡献。大家知道，在美国颇有声誉的预应力混凝土结构工程学家林同炎教授就曾说过，他之所以获得重大成就的重要原因之一，乃在于他具有东方哲学和文化素质的缘故;认为东方哲学的素养和气质，能使科学家和工程师精神视野开阔，对称和整体观念强，联想丰富。古老东方哲学文明与现代科学技术的内在关系尚且如此，唐诗宋词与肖邦音乐之间的相通和相互补充、相互印证、相互激荡，彼此加深理解，就是不言而喻的了。

近年来，在国际学术界，比较文化研究(如比较美学、比较音乐和比较戏剧等)风气颇盛。说实在的，大凡所谓学问，无非就是比较研究。无比较，决无学问可言。把肖邦乐曲同唐诗宋词放在一起来探讨，自然也算是比较文化研究的一种尝试吧。

坐在音乐厅，我就想：我们中国是一个伟大的东方文明古国。我深信，以中国古老文化为背景，人类其他民族一切优秀的精神文明，都是能为我所消化、所理解和“洋为中用”的。每念及此，一种民族自豪感便在我心中油然而生。

愿我们时时比较东、西方两大文化的异同，并把我们的伟大文化遗产推陈出新。人类历史证明，缺少文化交流，不善于比较文化研究的民族，是一个智慧萎缩的民族。这样的民族，是不可能攀上世界科学高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