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盖棺——谈天说地之一》(原文全文)
盖棺论定,又叫“盖棺事定”。发明这句成语的“专利”,大概得属于一千几百年前一个叫刘毅的人。他说啦,大丈夫的踪迹,可不敢随随便便混在小人们中间,“盖棺事方定矣”! 这以后,唐、宋、元、明、清,文人墨客,征引不绝。“盖棺论定”这句话也就传播开去,一直流传到今天了。
话又说回来了。“盖棺论定”,人人都得有这么一天,可不是人人都能留心这件事的。大凡那些留心的人,都得是些有脸面的人物。古时候,起码得是文臣武将。“文死谏,武死战”,皇帝给赐个谥号,耀祖光宗,荫及子孙。现今呢,起码也得是个“革命人物”吧,盼着追认个党员啦,宣传个事迹啦,当然,这可不该和古事同日而语。可不管怎么说,那些盖了棺,值得论一论的人,那些陪一辈子小心,为了这一“论”的人,都不是凡人。象咱这样的草民,顶多了,盼个寿终正寝。再想得远一点,也就是忘不了叮嘱儿子们一句:多咱看着我一闭了眼,千万得先去奔条“礼花”过滤嘴烟。待火葬场的人来了,一人给递上一盒(一支可不行!),免得人家往车上搭死尸时,故意抡起来摔,给你脸子,你该不好受啦! 至于什么“盖棺论定”、“显声扬名”,咱哪懂啊。知道有那么一档子事,想,也是傻想;论,也没啥可论的。
这不,矿医院门前小小的空场上,就摆着两口棺材。棺材倒是一模一样的:料是红松的,四寸板子,上了三道青漆。可棺材里躺着的人就不一样。一位,就算得上个有脸有面的人物:活着,入党申请书没断了写,啥时都能显出他的觉悟来。死了,据说也死得不熊。另一位呢,难说啦。这,您看看外场儿也能琢磨出一二来。看看人家东面那口棺材,摆着四个大花圈:党、政、工、团,一部门一个,金花银枝翡翠叶儿,多气派! 西边这个呢,以组织名义送的花圈只有一个——工会送的。东边的花圈上写着:“凌凯同志永垂不朽!”西边的呢,“悼念魏石头同志。”虽说这两种写法实质上没有什么高低之分,可在山里人们的眼里,一个“永垂不朽”要比一般的“悼念”高好几格儿哪。东边棺材里那位死了以后,人们都说:“哎呀,可惜可惜! 年轻轻儿的,多有前途的小伙子,可惜! ……”西边这位呢,大伙儿的说法就不一样啦。有的说:“唉,早知他落到这一步,不该拿人家开心。”有的却说:“唉,这下子,他们班组里开心的老头儿没啦……”再看看,人家凌凯的丧事惊动哪儿了? 党委会! 有人提出来,是不是有必要追认个党员啊? 还有人说,应该总结事迹,号召学习……用句老话吧,虽是年轻早夭,功未成,业未就,可也算是“全了名节”。可这位魏石头的丧事呢,工会给办哪。倒也忙得工会主任脚丫子朝天。忙什么? 琢磨着怎么对付他老伴呀。你可不知道,但凡死者家属是上岁数的,又没文化,十有八九难对付。几年前也死了一个老工人,他老伴提了十大条件,解决不了。那老太太不知跟谁学的,找了根竹竿儿,每逢开饭,必站在食堂卖饭窗口外边,把竹竿儿捅进窗口扎馒头出来吃。吃饱了,喝足了,又到工会主任家去,躺炕上打滚。闹得主任恨不能去坟地也给自己刨个坑儿! 这一次,魏石头的老伴也是五十出头,农村人,没文化,又率领着三个吱哇喊叫的孩子,好对付得了? ……
这位说了,你领着我们围着这两口棺材唠叨半天,除了给我们添恶心,还要干什么呀? 您别急。我这不是等着开追悼会哪。站在棺材前,一会儿是魏石头,一会儿是凌凯,他们的模样儿老在我眼前闪。我怎么也忍不住琢磨、寻思。渐渐的,倒好象能从中悟出一点作人的道理。
就说魏石头吧,年轻时候,机灵得也不让人。好喝两盅儿,更好找那些唱小曲儿的,往人家手心儿里搁上两铜子儿,点段“莲花落”听。什么“郭巨埋子”呀,“王员外休妻”呀,听得多了,到临解放的时候,竟也成了昌顺煤窑窑哥们儿里头说古论今的人物啦。解放没几天,军代表来到他住的锅伙儿:“魏石头,学习去吧!”魏石头说:“学习? 学什么习?”军代表说:“上北京学习,回来当干部,管矿山。”“咱可干不了。”魏石头呵呵憨笑,支吾了一会儿,又说:“再说,再说我……我也没裤子……”别笑。这可是真话。旧社会过来的窑工,找条齐整点儿的裤子都不易啊。魏石头哪年不是披着洋灰袋子纸,围着锅伙儿里的火盆过冬的? 到北京学习,腿上裹着碎布、烂纸,行吗? 也巧,魏石头的拜把子兄弟刘志在旁边呐。他有条裤子——好不了多少:一条麻袋筒子,下边裁去了三角叉子,缝缝连连,也算是条裤子吧。刘志说:“魏哥,穿我的去吧。”魏石头说:“算啦,再把我身上裹的这些捣腾给你,一丝一缕的,不又得折腾上半天? 你有裤子,你去算啦!”这么着,刘志去了。后来呢,人家刘志成了矿长啦,魏石头到死也是个工人。你看看,就差那么一条裤子,差多大事! 人要混得好,机会太重要啦不是?
魏石头的“终身遗憾”,倒不在没当上矿长,当官当工人,他根本不当回事;倒是那些拿他寻开心的人常把“一条裤子”的事挂在嘴边上。唉,要是光凭一膀子力气,一门子实心眼儿就能当个好工人,魏石头还是能活得有滋有味儿的:抱着电钻较劲儿,汗珠子顺脊梁沟流;端着酒盅,咿咿呀呀唱小曲儿……可那是乍解放时候的事。如今不行了,心眼儿没点子活泛劲儿,脑袋象块榆木疙瘩不开窍,你就等着吃亏遭罪,当人家笑料吧! 这位要是稍稍熟识魏石头,又要跟我抬杠了。说魏石头心眼儿怎么不灵便了? 他干啥不是把好手呀? 就说跟形势,人家也跟得紧啊,不是人送外号叫“老变”吗? 是啊,他倒是叫“老变”。变什么呀? 就他在嘴边上哼唧那句小曲儿的唱词老变。解放前他不是听过不少“莲花落”吗? 没有音乐细胞,只学会了哼唧那么一句,就是《白蛇传》里“许官人是白娘子的好夫婿”那么一句。干活儿干在兴头上,冷不丁儿就让他给吼出来了,不留神还得让他吓一跳。老是这么一句,渐渐也没味儿啦,他居然试着变了一下。当年,矿上的书记是李必显,他按着原调儿,把“许官人是白娘子的好夫婿”唱成了“李必显是焦裕禄式的好书记”,越发自得其乐了。这句词儿唱到1966年秋天,有个留心的人告诉他:“别唱啦。李必显打倒半个月了,还唱哪!”魏石头这才恍然大悟。那会儿文革主任是金卫东,魏石头寻思着,这会儿金卫东代表党啦,就把唱词儿里的“李必显”改成了“金卫东”。人家说:“不行。焦裕禄也打倒了!”这麻烦啦! 慢慢儿的,知道有个英雄叫李文忠,也不管人家是干什么的,唱成“金卫东是李文忠式的好书记”了。往后,工作组、夺权、批资反路线……上台,下台,走马灯似的,哪个不是“党”号召的呀。魏石头便无师自通了。等到军宣队来了,队长是席凤江,魏石头嘴里的小曲儿很快就成了“席凤江是门合式的好书记”了。这么着,魏石头得了个“老变”的雅号。您这位“老变”光会变一句唱词儿可不够啊,可魏石头只会这么一手。这要比起东边棺材里睡的那位凌凯来,可差一大截子啦! 看看人家凌凯,来矿才四年的学生,二十多岁,要是不死,过不了三个月,就是宣传科的副科长了。这一死,排场比你干了几十年的魏石头怎么样? 人家的功夫在哪儿哪?
凌凯来矿不到一年的时候,给矿上写材料就能写出“花儿”来,这谁比得了? 光他给党委书记写的三份材料,就使这个矿的书记一下子成了全局顶红的干部。譬如吧,赶上批“克己复礼”了,书记的讲话稿里就有这么一段:“小时候我给资本家打杂工,有一次端茶倒水时,把茶壶嘴儿对着资本家了,他把我打得死去活来呀,说我犯了‘礼’了。同志们,你们看看,克己复礼,复的是什么‘礼’? 是吃人的‘礼’! 害人的‘礼’! 血淋淋的‘礼’啊……”又譬如吧,新沙皇入侵了,书记的讲稿里又有新鲜事儿啦,变成了这么一段:“同志们,我的爷爷就是被八国联军的老沙皇打死的呀,老沙皇一枪打在我爷爷脑门儿上。老沙皇,新沙皇,旧恨新仇比海深呀……”谁看了这材料不“热泪盈眶”? 能不让我们书记四处宣讲吗? 这下子可好,登报啊,赴宴啊,红松矿的党委书记一下子出了名了。也真奇了,每次新精神下来,书记都有结合自己的生动事例,还和新精神丝丝入扣。外边人不明底细,说这是“上挂下联常批常新”。书记还能不明白是谁的功劳吗? 凌凯这就不用下井挖煤啦,三天两头去报社、上北京不说,已经被物色提拔为干部了。只不过最近有调级的消息,这才放他回去干几天活儿,等升了级,又要飞上去了。你看看,凌凯这几下子“变”,比魏石头的“老变”管用不管用?
你魏石头没这两下子,要是老老实实,蔫蔫儿的,别吭气儿,好好当个工人,也就罢了;谁想到他还犯倔,认死理儿,炒栗子崩瞎眼睛——看不出火候来。为啥? 就因为那位书记不是别人,就是当年他的拜把兄弟刘志。先是当矿长,文革靠边站,后来又解放了,当了书记。刘志的根底儿,魏石头知道得一清二楚呀。比如“茶壶嘴儿”的事吧,明明是我魏石头的事呀,你刘志安你头上干嘛? 不就挨了一顿打吗? 又不是什么美事,你抢去四下里说个什么劲儿? 魏石头想着就生气,“老变”那点子活泛劲儿也没了,见了刘志总是连笑带骂:“兄弟,快别讲你那茶壶嘴儿了。你成了夜壶嘴儿啦,都他妈镶上金边儿啦!”“兄弟,老毛子打死的,不是人家隆兴窑蔡癞子的本家爷爷吗,怎么又成了你爷爷啦? 你小子真够仗义的了,凡是咱窑哥们儿那些倒霉的祖宗,全让你给认了啊!”“我说,今儿你的报告又邪了。你这小子,你妈怀你那会儿吃了一本皇历吧? 怎么什么事儿都巧巧儿地赶你头上啦! ……”再说下去,更难听啦:“别忘了,你也就比咱多了一条破裤子,窑哥们儿出身,如今当了官儿了,把咱工人那点儿实诚劲儿全喂狗了? 别人五人六地胡说八道,忘了盐打哪儿咸,醋打哪儿酸了!”……刘志听着这位魏哥的嬉笑怒骂,一点法儿也没有。本来嘛,他说的不差。开始刘志自己也是这么跟凌凯说的,谁想到凌凯说可以加工一下,加强宣传效果,刘志也就认可了。看看报纸上,什么没影儿的事不往上登呢,何况凌凯写的都是实事儿,不过集中集中就是啦。三次五次,刘志好象也明白了其中的奥妙,拿着凌凯写的讲稿读起来,也脸不变色心不跳,跟真事儿似的了。魏石头净出来添恶心,也真气人,可又没办法,拜把子大哥,又是三代窑黑儿,阶级斗争也抓不到他头上啊。
话是这么说。终于有那么一天,阶级斗争还是抓到他头上了。那是魏石头刚刚回河南老家探亲回来,没三天,他老伴忽然带着三个孩子追着脚儿来了。魏石头一看奇怪啦:“你干啥来了?”老伴支支吾吾不敢说。魏石头火了:“刚分开没三天,你又踩着脚后跟儿来了,吃饱了撑的?”老伴说:“他爹,俺不想来呀,可村里逼着绝育,俺找你商量商量。”魏石头气得脖梗子青筋突突地跳:“糊涂! 七老八十的人了,我就是让你生,你能生吗?! 绝育,怎么绝你头上了!”老伴抽抽搭搭地说:“咱村干部说了,上边来文啦,得绝百分之多少。村里的媳妇们都跑光啦……不绝,明年不给口粮……”魏石头骂开啦:“共产党咋出了这号东西,干这种没屁眼儿的事! 绝育,我也不反对,可你还能跟阉猪似的,追得人家姑娘媳妇四下逃? ……”这一骂不要紧,当天,保卫科就把他叫去了:“魏石头,你也出格儿了啊! ……六十好几了,又不痴不傻,平时仗着自来红,胡说八道,四下里破坏党委威信,我们也没找你。这下好,干脆泼口骂上共产党了! 你要干什么呀? 也活得不自在了?”魏石头楞了:“什么? 我骂共产党? 我报共产党的恩还报不过来哪! 再说,有那心,我也没那个胆儿啊,找死呀? ……”保卫科长居然能把魏石头过去没心没肺骂出来的话,举出一大堆,说得魏石头脑门子冒凉气。科长没说完,魏石头就把他的话截住了:“得啦,您别说啦,我这听着也够寒心的了! 都怨我这张臭嘴。本想着刘书记是咱把兄弟,骂他两句没啥。谁曾想,让您这么一归堆儿,也够定个反革命的了。我以后不敢胡说了,可不敢了。您别给我挂牌儿、撅着,我可害怕,受不了那个。再说,咱也是有家有小的人,落个反革命,老婆打离婚我不怕,怕那仨孩子遭罪呀……”这么一下子真把魏石头吓唬得不轻,以后真的不敢胡说了。不要说见了把兄弟刘志躲着走了,就是在班组里,也象霜打过的黄瓜,蔫了。
按理,一个人认“熊”了,好象也应该没事儿了。不图混得好,也能图个消消停停,静气平心了。可是不行,生活能闹腾得你糊里糊涂,有时还得胡说八道。就说魏石头,不说话就行了?也不行。譬如,批“三项指示为纲”了。市里指示:“家喻户晓,人人皆知”。红松矿的刘志讲了几年“茶壶嘴儿”,长进了,发展了市里的精神,说要“家喻户晓,人人皆知,个个开口。”这一“发展”不要紧,把魏石头憋在那儿了。你心里害怕呀,三项指示,先不说是正确的吗? 听着也没啥错呀。怎么个批法儿? 批错了,不又成“骂共产党”了? 不批也不行啊,不是要“个个开口”吗!这不,主持会的凌凯说啦:“批得深浅是水平问题,批不批,是态度问题。”轮到你啦,十几双眼睛看着你,等着,你能不发言? 心里盼着“卫星上天,红旗落地”怎么的? 魏石头心里念叨着“三项指示”、“三项指示”,手心儿里攥出了汗。忽然,他想起“茶壶嘴儿”的事来了,要是能从老事儿里想一件,和“三项指示”挂上了,也能糊弄过去哇! 想了想,他结结巴巴地说了,说自己在解放前曾经被万恶的窑主打了三扁担,如今这三项指示,真比窑主那三扁担还狠,还毒! 说完了,他大喘一口气,觉着自己批得还差不多。谁想到,一个调皮小伙子恶作剧,吓唬他说:“老魏头儿,你胆子不小哇,又胡说八道啦! 三项指示可是正确的,‘为纲’才错了哪。你怎么把三项指示比成窑主‘三扁担’啦……”魏石头赶忙急赤白脸地说:“我说错啦,错啦! 其实,窑主打了我四扁担,咱只顾凑‘三’,减一扁担,顾头不顾腚,又说糊涂啦。咱可没反动的意思啊……”工人们哈哈笑起来。有人说:“我初一听,老魏头真有两把刷子呀,敢情减了一扁担! 哈哈……”有人说:“魏头儿,再偷偷学两年吧,你也能坐小车四处讲用,吃宴会去了!”这一笑不要紧,把魏石头笑火了:“你们真是见了熊人拢不住火啊! 告诉你,都是亲娘十月怀胎生下来的,谁也不比谁矮半截儿,谁也不熊!”这时候,凌凯说话了。一本正经的:“是啊,您哪儿熊啊,您可不熊! 不就比咱刘书记差条破裤子吗! 当年您要是有条裤子,如今不也是我们的书记了?”小青年们又拍巴掌又跺脚,笑得更凶了。
唉,这么着,魏石头慢慢就成了别人寻开心的材料啦。他的笑料越来越多,八百年前的事也能让人当笑话抖露出来。班里的机灵小伙子们几乎没有不拿他开心的。河南来了家信了,小伙子拿着信说:“老魏头,看信哪! 看看河南那儿阉猪阉得咋样啦!”去听报告,小伙子们又说了:“魏头儿,还不上去讲讲你那‘三扁担’! 记者,今儿得讲挨了八扁担,批的是‘黑八论’嘛!”哄笑声里,魏石头渐渐也变得有“涵养”了,他不气不恼,笑笑,叹口气。有时候,借句旧唱词儿,说:“少年休笑白头翁,花开能有几时红。”这么着,开心的人更开心啦。“嗬,魏头儿还有这么两下子哪,没想到!”凌凯呢,眼睛盯着他脸上那片嗜酒的红斑,正正经经地说:“您这朵花正红哪。就象香山红叶,‘越到老秋,越红得可爱。’”这照例是哄笑的高潮。
墙倒众人推。一人一口睡沫,能把人淹死。你信不信? 人们拿魏石头开着心,慢慢的,什么粪汤儿都往人家身上倒啦。有人说他有一年回去探亲,赶上夜里到家,听见屋里有男人打呼噜,没敢进家门,跑到野地里蹲了一宿,太阳一竿子高了,才回去。又有人说保卫科长训他那一次,他吓得拉了一裤兜子屎……这些,当然都是人们编派出来拿他开心的。可有一件笑话倒是真的,那就是最近小伙子们又拿他开心,他真急啦:“你们净拿我开什么心! 彭德怀都平反了,你们也不兴给我平平反?要不是‘四人帮’把我闹懵了,能让你们这么开心?”小伙子们说:“给你平反?没找你算帐就美了你! 反‘右倾翻案风’,你反得多狠啊,说人家比窑主还毒,不是你说的?”凌凯却支持他:“真的,是得为您平反。您的冤案深啊,日子也不短啦。”魏石头真是块憨石头,竟笑了:“看看,我说人家凌凯是知书达礼的人不是?”凌凯说:“当然啦,我给您写个材料,报上去,当然得平反,一直平到1949年。刚解放,您就蒙了不白之冤哪,只因为一条裤子,受了30年冤枉,该平反啦! 还得官复原职,请您当红松矿的矿长! ……”小伙子们又拍手笑起来。魏石头这才明白受了一顿捉弄,悻悻地走了。
话题儿还是扯回来吧,追悼会也该开始了。怎么样,琢磨出点作人的道理来了吗? 做人一辈子,要想混得好,难哪。一要有机会,否则人家把你当傻瓜。失了机会,当然可惜,你心眼儿活,也行。这两条都没有? 得,你就看魏石头吧! 唉,别说啦,死者的亲属们都来了,工会主任陪着。凌凯的爸爸、妈妈,眼睛哭得桃儿似的。魏石头的老伴,木怔怔的,后面跟着三个孩子,大的十三、四岁,小的才七、八岁,脸上蹭着灰,泪水在上面划了一道一道……
追悼会开始啦。奏哀乐。默哀。致悼词……
人,要是活得体面,死都死得有意义。人要是熊呢,死都死得窝囊。凌凯和魏石头是前后脚死的,差不了几分钟吧。可你听听悼词上说的,那意义就不一样啦。
悼词还在念着。先是党委副书记为凌凯致悼词,而后,是工会副主任念魏石头的悼词。
他们是在前天夜班临下班时出事故死的。凌凯又去给刘书记写了半个月批“四人帮”的经验报告,那天是第一天回班组干活儿。班长派他放炮。魏石头在班长派完活后也叮嘱他一句:“凌凯,你刚上班,当心点啊,放炮的电线拉远点,别大意……”凌凯说:“哟,矿长下来了! 我还没看见呢!”小伙子们又轰笑起来。魏石头还跟往常一样,无可奈何,笑笑,走了。
中国有句古话:“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必有一得。”这次真让它言中了。凌凯拉出放炮电线,走出了几十米远。他以为自己已经拐过弯了,和掌子面成了死角,放炮是崩不到自己了。他合上了闸,却万万没想到,自己正蹲在几十米深的下煤眼边上,掌子面爆炸的气浪冲过来,把他掀进下煤眼里。几十米高啊,中间是一个挨一个的铁框架。当他摔到下煤眼底部的时候,脑浆迸裂,已经没救了。
下煤眼底部出口,斜对着躲炮休息室。在这儿躲炮的工人们听见炮响,又听见一声惨叫,再看见下煤眼里掉下一个血肉模糊的人,忽然都明白了。小伙子们吓呆了。刚刚,凌凯还和他们在一起,围着魏石头开心。现在,他竟变成血肉模糊的一团了。小伙子们的脸白得象纸,有的呜呜哭起来。只有一个人扑过去了,谁呢? 魏石头。
魏石头象疯了一样扑过去,伸开枯瘦的双手扒开煤末,把凌凯搂在自己怀里。完了。脑袋整个摔烂了。脑浆流出来,一丝气儿也没有了。魏石头突然“哇”的一声哭起来。使劲儿摇着凌凯的身子,又扒着煤末,找着凌凯摔烂的尸骨。他用不知什么时代的语言喊着:“大兄弟呀大兄弟! 你可不能走哇! 你可不能走哇! 你走了咱们可怎么一块儿混啊! ……”
下煤眼里,放炮崩下的煤眼看就要冲下来了。煤屑已经沙少下落……,从惊惶中清醒过来的工人们高喊:“魏石头! 快闪开! ……快! ……”
魏石头,难怪人家说你太死心眼儿啦。你要救人,抱着走就是啦。要看人死了,救不出来,你就当心着自己吧;你还在那儿抹鼻涕掉眼泪的喊“大兄弟”干什么! 突然,“哗……轰……”一声撕人心肺的巨响,煤流象爆布一样涌下来。工人们还没来得及冲到魏石头身边,他已经被煤块埋住了。其中一块煤正砸在他的头上。魏石头,也死了。
听听悼词吧。
“凌凯同志一心扑在四化上,为了四化多出煤,快出煤,争分夺秒,不幸忽略了操作规程,牺牲了年轻的生命……”
魏石头呢,一句话:“在这次事故中,魏石头同志也不幸以身殉职”,这算不错啦。开追悼会以前,我听见主管安全的副矿长说:“唉,这个魏石头啊,死一个凌凯还不够,还自己送上去了。瞧瞧,活着窝囊,死也死得这么窝囊……”
悼词致毕,追悼会算是接近尾声了。下面,该亲属讲话了。
先讲的,是凌凯的爸爸,五十多岁,穿一身深灰色的中山服。先从衣袋里掏出一方叠得整整齐齐的手帕,按按眼角,又轻轻地擤了擤鼻子。话,讲得简捷而得体,感谢党的培养,多谢大家的好意之类。讲完了,向大家深鞠一躬,退下一旁。
接着轮到魏石头的老伴啦。老太太一身半旧的青布裤褂,撩起衣襟捂着脸,呜呜哭了好一会儿,又是抹眼泪,又是擤鼻子。大家伙儿呢,只好在一边干等着。
我特别留意了她身边的工会主任一眼。主任的脸色特别不自在,两眼直勾勾地盯着老太太,没有一点儿去劝劝的意思。我知道,他心里正打鼓哪。魏石头的老伴儿才接来一天,竟然同意来开追悼会了,这就不容易啦。这证明矿上的抚恤条件她基本同意,没有什么额外要求了。只需开过追悼会,把棺材埋了,丧事就算办完了。可这追悼会还是最后一关呀:你知道老太太哭了一阵以后,不会忽然给你提出一串要求? 万一提出了,你当场怎么回答? 回答不了,老太太拽着棺材,寻死觅活,不让埋,你怎么收场? 现在,老太太在那儿哭,焉知她不是在用眼泪赚人的同情? 焉知这不是提条件的序幕? 主任的心里能不紧张吗!
魏石头的老伴终于开口啦。还好,虽说啰嗦点儿,讲得倒还在理儿。说人死了,伤心,也活不过来。想想怎么把孩子抚养成人吧。现今村里的日子好过多了,讲“自由”了,国家还能抚恤俩儿钱,我也忘不了大家伙儿的关心,好好的,替他爹把孩子抚养成人。赶到孩子十八岁了,让他来矿上,接他爹的班吧……到时候,还盼着各位叔叔大爷的,别忘了石头,多给包涵着点儿……工会主任绷得紧紧的脸好象松弛下来了,还微微点头,表示同情、赞许。
“我没啥可说的啦。”老太太又举起袖子擦了一下眼睛。“末了,提个请求吧,也不知矿上能不能给办……”
她撩开大襟,摸出一张纸片来。你想想吧,这要是一张千儿八百元的帐单,那可怎么办?要是一张要求把棺材运回河南老家下葬的申请,更麻烦啦! 工会主任的眼睛又直啦。
老太太说话了。她说这是孩子他爹生前的心爱之物。每次回家,他忘不了找出来摩挲摩挲,还常常拿着它来训叨家里的“小不点儿”们:“你们要长进,争气啊,好好念书。你们看看,你爹自打跟着共产党,从第一天起就不熊! 你们可别给我现眼……”老太太说,既然他那么心爱,就把它和他一块儿葬了吧。不知道这犯不犯新规矩呢? 能办,就请领导给办办……
这样的要求是很容易满足的。虽说棺材已经钉上了,起几个钉子,放进一张纸片,是不难的。我想工会主任已经舒出一口长气了,虽然我没看他。
“当、当……吱、吱……”棺盖被起动着。
鬼知道一种什么心情驱使,我走到工会主任身边,拿过了那张纸片。这是一张早已残破的油污的纸片,依稀还可以辨认出上面的毛笔字:
昌顺煤窑工会:
今有你处工人魏石头送来三百斤煤,不要报酬,支援前线。请你工会对魏石头同志给予表扬。
此致
敬礼
红松矿区军管会后勤股
1948年12月7日
30年前的一张收条。也许,魏石头稍通文墨,知道个大意,没好意思把它交到煤窑工会,可他还是把它当宝贝似的留起来了。我看看这张纸片,不知怎么了,手,死死地攥着,不知干嘛要攥得那么紧。渐渐的,鼻子开始发酸啦。把这张纸片摩挲了30年的魏石头,拿着它训叨孩子们的魏石头,抱着凌凯喊“大兄弟”的魏石头……走到我面前来了。也许,魏石头的话是对的,我们是该给他平反? 他不是官,没有什么“原职”可复,也不存在发还工资的问题,又没有必要开什么“平反大会”……可是我们确确实实该给他平反啊! 男儿有泪不轻弹。想到这会儿,我却掉泪了。我还听到低低的啜泣声。身前身后,有的人用手绢暗暗抹泪,有的人索性哭出声来了。其中哭得最伤心的,是那几个平常跟着凌凯拿魏石头开心的小伙们。小伙子们,你们哭晚了! ……哦,还不晚。我寻思着:那个过去的年代,颠倒了多少做人的道理。如今我们明白了,不晚。可我们那些领导们呢? 他们明白了吗? 其实,这又何必多虑! 领导当然也会明白,要不,怎么叫“领导”呢! 想到这些,我的心好象才稍稍放宽了一点。
棺盖打开了。纸片被主任拿过去,郑重地放在死者的胸前。棺盖又訇然盖上了。
“当当当……当当当……”棺盖被重新钉上。忽然,魏石头的三个孩子几乎同时“哇”的一声哭起来了。他们都跪在棺材前面,用小手抹着眼泪。在他们呜呜失声的同时,还忘不了按照乡间的习俗喊着:“爸爸…躲钉! ……爸爸……躲钉! ……”
通往墓地的盘曲的山路上,两辆马车,拉着两副棺材,后面,跟随着几百名送葬的工人们。魏石头最小的孩子被一个小伙子背着。墓地上早就挖好了两个长方形的洞穴,人们根据自己和死者生前的关系,自然地在墓穴的周围分成了两圈。我看见,死者生前所在班组的工人们大都先围在魏石头的棺材旁,上手把那沉重的棺木放下墓坑,然后,庄重地抓起一把黄土,撒在里面……
我也捧起一把土,撒在魏石头的墓坑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唉,我又想起“盖棺论定”来啦。人死了,到底该怎么个“论定”法儿? 真难说……
1980年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