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谢》(原文全文)
老伴离开我和她所有的亲人朋友,已经快一年了。在很长时间内,我一直沉浸在悲痛之中。眼之所视,尽是她的遗物;手之所触,都有她留下的印记;心之所思,离不开她的声音笑貌。我的眼泪,好像贮藏在一个关不紧的水龙头里,只要稍一触动,就成串地流淌出来。“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身处此境,这才真切地感受到了那份悲伤和凄凉。
老伴辞世的前一天夜里,我和两个女儿守在她的身边(另两个女儿正从万里外火急归来)。她因呼吸衰竭已不能说话,我握着她的右手轻轻地抚摩着。忽然,她的手做了某种动作,直觉使我意识到她要在我的手上写字。我把手掌伸开,她果然用食指在我的掌心里写了起来。她写得很快,我让女儿同我一起辨认并做记录,同时逐个地读给她听。如果我们认错了,她便做一个拂拭的动作,重新再写。她一共写了十句话,每一句都是独立的。当老伴的手不再移动时,我和女儿早已泪流满面,泣不成声。老伴却十分安祥,好像为亲人们留下了最后的深情挚爱和殷殷嘱咐,她已心安,准备远行了。
在老伴写下的十句话中,直接提到我的有三句:“感谢我初恋的人”,“感谢我的终身伴侣”,“多关心爸爸”。此外,还有“感谢我的四个女儿”,“我很平静”,“希望你们大家都快乐”等。老伴临终前对我的两个“感谢”,使我万分感动。人生一世,夫妻一场,几十年风雨泥泞中携手跋涉,永别之际,能得到对方这样两个“感谢”,还有什么比这更珍贵的呢! 但回首前尘,细思往事,我实在愧对老伴的“感谢”。相反,倒是我应该感谢她在几十年共同生活中,做出的种种奉献和牺牲。
我和妻相爱于抗日战争烽火漫天的岁月,由同学而同志。虽然两人工作地点相距不很远,但在当时条件下,不但相见时难,便鱼雁尺素也难频通。偶尔有机会见上一面,两情缱绻,不觉间却又不得不分手。她总是柔情似水,依依不舍,我却较多地表现出一副“革命心肠”,使她惘然。1949年渡江前后,我随大军南下,她曾常常守候在道口路旁,企盼能从成千上万匆匆而过的军人中,发现她心上人的身影。新中国成立后,有情人终成眷属,那时我们相爱已整整六年了。
那时我们住在风景如画的西子湖畔,却少有闲暇。莫说双双泛舟湖上,共享山光水色,就是花前月下的携手漫步也少得可怜。其后,女儿们相继出世,政治运动频仍,种种艰难和不安,难以细说。但在四个女儿的出生过程中,我实在是太亏待妻了。
大女儿出生时,我在上海,妻在杭州。生产很不顺利,四十多个小时的阵痛耗尽了妻的气力,大夫不得不动用产钳。我却直到三天以后才去看了她们母女。妻怀第二个女儿时已调至上海,但直到她临产前,我却由于工作需要极少能回家过夜。妻第三次怀孕,因“前置胎盘”于七个月时突然大出血。当时我们住在北京,但彼时彼刻我却在山东偏僻的农村搞调查。亏得单位的关怀和医院的悉心救护,经过剖腹把母女俩从死神手里夺了回来。当我闻讯赶回,已是几天以后的事了。稍事安排,我又去了农村,把照拂这个只有三斤二两的小生命的责任,扔给了衰弱不堪的妻独自承担。第四个女儿又是难产,经过几天几夜的痛苦折腾不得不再次剖腹,而产后不久我又奉命出差了。对于这些,妻平时从未说什么,即使在偶尔争吵时提及此事,她也只是略示委屈而已。平心而论,我在当时虽有身不由己的一面,但我忙的那些事,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应该说,实在是我对妻太不关心爱护了,没有尽到作为丈夫的责任。到得老年,自觉愧悔,曾想在夕阳余晖中更多地对她体贴关怀,以赎前愆。而如今,斯人已杳,补过无门了,痛哉!
至于妻在几十年共同生活中对我的关爱和照顾,那是不用说,也说不完的,这里只说她去世前不久的一件。就在妻的癌症日益恶化,出现了种种不适的时候,我骑自行车不幸摔倒,造成膑骨骨折,不但不能继续照护她,而且终日卧床,生活不能自理。仓促间一时找不到人帮忙,妻便毅然地承担起全部家务和照顾我的任务。我不忍心她跑前跑后,要求将我的生活需求降至最低限度,妻却坚持要照常为我洗脸、刷牙,甚至洗脚,而且在做这些事的时候,总是面带笑容。当时我就想,她大概是因为能够最后为我服务而感到愉悦吧,我心酸极了,但无法拂她的意,只好强忍着不让她看到我眼中的泪花。
老伴去世后,我翻阅她留下的日记,看到她在病中曾写下这样的话:“夜里醒来,一直回想我们从相识相恋到现在,有许多遗憾,还为小事争吵,后悔莫及。尤其想到我走后,抛下他孤零零一个,一夜伤心掉泪无数次。”第二天又记着:“夜间想起给他写点什么,不能写过于伤感的东西,写时我会肝肠寸断,他以后看时也会伤心欲绝。”另一天她还写着:“想到有可能不久就是死别,不能陪老伴过两人世界的生活,在他心烦时不能安慰他,在他和孩子们发生矛盾时不能起缓冲作用,在他病痛时不能服侍他,在他丢三拉四找不到东西时不能再帮助他……说实在的,孩子们过得还可以,最不放心的就是他了。”这些话像刀刻火烙一样永远铭记在我心里,每一念及,总禁不住潸然泪下。
她患了癌症以后,一直表现得十分坚强乐观。七十多岁的人了,还有各种疾病,医生让做手术,她欣然接受。医生说癌已转移不宜手术了,她也坦然。医生提出做化疗,她立即同意。医生说因肾功能受损要停止化疗,改服中药,她又照办。只要不是太难受,她总是有说有笑,好像对自己的病毫不在意,其实,她心里对于前景如何十分清楚。她曾在她的两个妹妹的六十寿辰和七十寿辰之际,分别给她们写了长信,回忆儿时往事,叙说姐妹之情,表述人生感悟。同样,她也曾借祝贺两个女儿生日的机会,强忍着痛苦给她们写了饱含深情长达好几页的信,其时离她辞世已不足一个月了。实际上,她是在对亲人们作最后的告别。她表面上的若无其事,只是为了不影响全家人特别是我的情绪,有意把自己的感情隐藏在内心深处罢了。她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写在我掌心里的那些话,显然并非临时起意,而是思考已久,早存于胸中的。
感谢女儿们对我的深爱和亲朋的关心,使我正在逐步地走向平静。亲爱的老伴,虽然破碎了的生活破碎了的心,永远无法恢复到原来的样子,但是我会记住你要我们大家“都快乐”的临终嘱咐,并且努力照着去做,尽可能使自己生活得愉快些,继续做一些自己能够做也愿意做的事。我将永远怀着对你的深深感谢,直至走到人生的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