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帽子》(原文全文)

俗语说喜欢受人巴结的，叫做爱戴高帽，巴结谄媚的人叫送高帽。所谓高帽子者，一经套在人家头上，被捧者就头昏眼花，言听计从，于是捧人者就偿其大欲了。考高帽子一语，自明朝以来就颇为流行。

明朝有个学者庄定山，他有两句诗云：“太极圈儿大，先生帽子高”，这是恶句，但当时的人相率仿效他这两句，一如十年前有些人仿胡适的“作了过河卒子，只能拼命向前”一样。(杨慎《升庵全集》卷五十五说：定山早有诗名，他的诗集刻于生前，浅学者相与效此二句，以为奇绝云云。按：定山名昶，字孔旸;江浦人。明宪宗成化二年〔公元1466年〕进士。当其官检讨时，以不奉诏作鳌山诗，世颇称其气节。尝卜居定山二十年，学者称定山先生。卒后追諡文节。)

《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批评他的诗，有很中肯之语，如云：“惟其癖于讲学，故其文多阐太极图之精义，其诗亦全作《击壤集》之体，又颇为世所嗤点。……然如病眼诗‘残书楚汉灯前垒;草阁江山雾里诗’句，杨慎亦尝称之。”

所谓“颇为世所嗤点”之句，《提要》没有举例说明，大概就是那“太极圈儿大，先生帽子高”之类了。又所谓杨慎亦尝称其诗云云，现在从《升庵全集》卷五十五找出“庄定山诗”一条，他说的是：

然定山晚年诗入细，有可并唐人者……(升庵又举其诗之可笑者)“赠我一壶陶靖节;还他两首邵尧夫，”本不是佳语。有滑稽者，改作外官答京宦苞苴诗云：“赠我两包陈福建;还他一匹好南京”，闻者捧腹。

定山诗中的高帽子，是有所为而发的，因为高帽子在官场中的作用，比什么都强，送高帽子给上司，较诸求大官员写封介绍信还有效。怎见得呢? 比如一个人在京里求大官写封八行书，拿到外省求官，那官员碍于情面，势不能却，这封信好像从上而来的大帽子，戴在头上，无法摘下。但是八行书有大小之分，如我求得一省的巡抚、藩司的八行书，另有一人求得京中尚书、侍郎的八行书，这样一来，我的帽子小，而他的帽子大，我敌不过他了。如果我求得尚书、侍郎的信，他则求得军机大臣，宰相、王爷的信，那就我的帽子仍然小，他的大，敌不过他。求官的人，除了求帽子之外，又有做帽子一法，这一法最灵。求恃人，做恃己，所谓求人不如求己也。大官员没有一个不喜欢人家巴结的，求官的人，只要探出大官平时喜欢什么，就从这方面着手。例如张之洞喜读书，一个在潮州做知府的方功惠(字柳桥，湖南巴陵人)就买嘱张的左右，每日把大帅所读的书名，详详细细写信通知他。在广州及武昌的梁鼎芬也是如此。他们得接情报之后，也跟着读大帅所读的书。见面时，与大帅谈起学问，便能应付裕如，谈得头头是道，深为大帅所喜，就升官了。这种巴结法，委宛从容，泯去痕迹，受巴结者不知不觉入其心坎中，令人意悦而首肯。这是最高的帽子，上司戴得最舒服，因为求来的高帽子，是加之以势，而自做的高帽子，则浃之于心也。

1958年2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