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风味》(原文全文)
《新闻战线》刊了我在福州的一段讲话。我把新闻的写作编辑技术,形象地比作烹调,“发明”了一个新词——“新闻烹调学”。
《中国烹饪》的编辑同志给我来信:“您是否可以写一篇‘烹调与新闻’呢? 出了题,像点了菜一样,自然该应命下锅。”
旧社会有一句话:新闻记者是吃九方的,连吃八方的和尚也要叨扰。我在几十年的记者生涯中,曾到过并定居过不少地方,品尝过的名菜奇珍当然不少。但回忆起来,正如一个古老笑话说的:“天下文章数额格(我们)绍兴。”大概人们总特别迷恋自己的故土吧,我迄今还最怀念幼年在家乡吃的宜兴筵席。 宜兴是江南一个小城,菜从来不像苏州菜、无锡菜那么有名。 而且,我全家搬离故乡,也已五十多年了。
稍加回忆,我还能清楚地想起当时宜兴筵席的格局和风味,的确颇有特色。当时,城里最大最有名的馆子叫“王复茂菜馆”,婚、嫁、丧、寿,一般都由它来包办筵席。记得六十年前,普通筵席一桌叫“整鸭席”的代价是一千六百个钱——约合大洋一元。因为还有一种便席叫“扣鸭席”,一桌只要一千二百文。
有名的富室大户,则至少要请“六大六小”的“鱼皮席”或“八大八小”的“鱼翅席”,那代价要二千四百文和三千文一席。
我出身清寒,亲戚也大都是破落人家,每逢“红白喜事”,总是办的“整鸭席”一级的筵席。顺便谈一下,当时致送的“婚仪”、“奁仪”或“吊仪”,除至亲外,一般是致送一百个铜元——合制钱一千。每桌客坐八人,合计起来,主人在办席上是不必掏腰包了。
以我常吃的“整鸭席”为例吧,席上先摆好十二个碟子,分为三组。一组是水果,有剥好的橙黄桔片,拼堆成一个小丘形,有红菱,有切好的藕片或削好的荸荠(地梨),还有削好的甘蔗,也切片堆成小丘。一组是蜜饯,一般是蜜青梅、蜜红果、蜜黄萝菔条,凑上一碟西瓜子。还有一组是下酒的小菜,经常是鲜红的大虾、乌黑的皮蛋片,青绿的水芹上加一层黄的蛋丝,还有一碟是冻了的糖醋小排——我们叫“炸骨”。当初设计这个款式,大概是大有深意的。客人坐席后,先尝点蜜饯,开开胃,然后斟上酒,佐以中间的四碟小菜。至于四色水果,则留待酒醉饭饱后帮助消化和醒酒的。
当年,我看到这色、香、味配搭整齐的碟子,就垂涎欲滴了。我想,在报纸安排版面,特别是设计副刊内容,不也该用这番心思吗?
酒过三巡后,先是陆续上来四个“热炒”,实际是四小碗汤菜,一般是虾仁、干贝、冰糖莲子,还有一碗,多半是时鲜菜,比如春天,是清炖桃花菌或燕来菌,秋天是雁来菌或清蒸黄雀,冬天则是冬笋之类。妙在它的量少,每人一勺就去其大半,想多吃,不好意思下箸,更加觉得余味无穷。四“热炒”端走后,主人到每桌敬酒,原来是上“头菜”了。“整鸭席”的头菜,是海参、肉丸、鱼丸以及肉丝、笋丝合烧的大杂烩,有一大碗——我们叫“海碗”,要经过一番猜拳、对酒,才能吃完。接着就是一个平底大盆的清蒸整鸭,是一盆盆在蒸笼里蒸出的,上面还披盖着鲜红的火腿片和黄白的笋片。我们家乡的清蒸鸭是有名的,馆子里早晨卖鸭面,每客是一小碗清蒸的原汁鸭,倒在面上,加些香菜,代价不过十个铜元。
两道主菜以后,上一大盆八宝饭——我们叫甜果菜,用油很重,尽管滚烫,但看不出一点腾腾的热气,没有经验的人,一勺入口,往往会烫痛喉舌,吐不出,咽不下。
最后是上下饭菜,四大盆菜:红烧青鱼、炖蹄膀或糟扣肉、雪菜肉丝、碧绿的炒菠菜、一海碗蛋花汤。如果请的是女宾,多半只吃半碗饭,吃几口鱼和菠菜、雪菜,蹄膀就原封不动了。
当然,因季节的不同,有少数菜会有些变动,比如,螃蟹上市时,就会增加一大碗炒沙蟹粉;黄雀上市时,糟扣肉就换了蜜黄雀加碎肉包的卷子;栗子上市是,冰糖莲子换冰糖桂花栗子汤,等等。
宜兴城郊有两个各为方圆九里的小湖,名曰东氿、西氿——这“氿”字过去的小字典里没有,大概是我们宜兴故老的劳动人民杜撰的吧,现在则往往被当作“酒”字的简写了。这两个氿里,舟楫如流,渔歌四唱,所以,城里卖的鱼虾,终年是新鲜乱跳的。8~9月间,上市的螃蟹,鲜美不下阳澄湖,而且金戈黄毛,个儿也大,一般要吃“对蟹”——两只重老秤十六两以上。山货如笋、栗、梨等,也新鲜。产地在四面山上,最有名的叫铜官山。
现在回想,特别是“王复茂”的老师傅们的确相当高明,他们选料好,烹调技术也是上等的。比如,他们做的“炸骨”,酸甜适口,味重而不腻,连骨头也炸酥了,肉还是那么嫩。炒蟹粉则以蟹黄为主,黄白相间,加上一层香菜末,吃时再倾一勺米醋,据说,味道比无锡、苏州菜还要好——因为我一向不吃鱼蟹,无从比较。
我一点没有故意抬高家乡菜的意思,“天涯何处无芳草”,烹饪艺术,是我国悠久文化的一部分,江南鱼米之乡,水陆物产丰富,因此,菜的原料充足,厨师们也就大有用武之地了。
记得1951年我参加赴朝慰问团归来,在天津小住休整,天津的不少朋友,几次在“周家食堂”招宴,据说是天津当时的江南菜最有名的。店主人周老先生亲出招待,原来是我们宜兴的长老,久宦北京的。办出的几味特别令主客大快朵颐的,全是宜兴的特色菜。
前年,我去香港旅居近三月,有人请我到跑马地一家“家乡风味”去小酌,拿手的都是江南家常菜,其中也有几味是宜兴菜。
可见,我这样着力介绍宜兴的名菜和筵席,并非完全出于“天下文章数额格绍兴”的自夸自赞。
但是——这是很有点“喟然”的“但是”,去年秋天,我曾回家乡作“客”半日,在装有空调等现代化设备的“宜兴宾馆”里,菜单上尽是“烧头尾”、“鸡骨酱”、“番茄炒蛋”、“素什锦”之类的“外来”菜,我熟悉的“土”菜,一种也不见了。到市区去巡礼一周,“王复茂菜馆”不见踪影,听说抗战时便被炸毁,从此未再复业。我到处寻寻觅觅,想找一家菜馆,哪怕只有一两味传统的名菜也好,但是,除了雪菜肉丝徒有其名外,特色菜一样也没有了。
阳羡山水,自古有名,连苏东坡也想买田终老。海内外旅游江南,总漏不掉宜兴的两洞,近来又发现比张公、善卷更深邃幽美的灵谷洞。如果能于居住、交通等旅游设备进一步改善之外,多注意恢复和发展宜兴传统菜的特色,使来宾于欣赏山水名胜之余,一杯在手——宜兴也有名酒“老枯酒”和“状元红”,品赏别处吃不到的时鲜名菜,他们会更加流连忘返,旅游事业会更加发展吧。
像编辑报纸一样,既要使新闻版编排活泼,标题醒目,也要有“烹调”考究、内容丰富多样而又有当地色彩的副页、周刊。这样才有吸引力。
9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