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1月02日星期六
首页/文史百科/《刮取死者脸上的胭脂》(原文全文)

《刮取死者脸上的胭脂》(原文全文)

少年时在旧社会,偶然见什么人家里死了人,大都只见子孙们披麻带孝,妇女们哭哭啼啼。死者脸上盖上一张纸,好像不许他再看人间,人间也不再看他,一张纸隔开了两个世界。现代殡仪馆不同了,还要有个瞻仰遗容的节目。纸取消了,死者脸上被涂上厚厚的一层胭脂(其实是油彩)。不分男女,唇也被涂得血红血红。这大约是出于亲属的一种心愿,让死者最后漂亮一次,并且免让死者的病容和死前的痛...

少年时在旧社会,偶然见什么人家里死了人,大都只见子孙们披麻带孝,妇女们哭哭啼啼。死者脸上盖上一张纸,好像不许他再看人间,人间也不再看他,一张纸隔开了两个世界。现代殡仪馆不同了,还要有个瞻仰遗容的节目。纸取消了,死者脸上被涂上厚厚的一层胭脂(其实是油彩)。不分男女,唇也被涂得血红血红。这大约是出于亲属的一种心愿,让死者最后漂亮一次,并且免让死者的病容和死前的痛苦状,残留于人的记忆里。旧时代盖纸,是否也出于这种心态呢?

笔者不想厚非为死者化妆,不过此类化妆师有许多手法低劣,不是涂得太厚太艳,便是涂得草率。那脸再不是死者的脸,真像扣上了一副面具。看上去真有些像戏曲中的丑旦,未免滑稽!

鲁迅《咏莲蓬人》诗中,有“扫除脂粉呈风骨,褪却红衣学淡妆”之句。可为什么要给一位伟丈夫(虽然死了)脸上施粉,唇上涂丹,弄得非男非女呢? 他们有知。不会觉得“却嫌胭脂污颜色”吗?

再听那些悼词,大体不外是他热爱什么,拥护什么,贡献了什么,最后“化悲痛为力量”,千篇一律,八股调十足。“追悼会上无坏人”,优点罗列了一堆,却干巴而空泛无边。笔者并不主张追悼会开成批评会,去数落死者的缺点和错误,类似鞭尸。国人对死去的人,还是心存厚道的,况且他的错误今后永不再犯了呢!

不过也常常感到有些不着边际的颂扬,仿佛也是在给死者涂脂抹粉,要么失之太厚,要么属于强加。手法也雷同,并且低劣。就像某些人给名人写传记,手中都提着一筒筒油彩、唇膏、脂粉,人被涂得走了样子。

不管如何,死者脸上的这些附加物,文字形式的唇膏之类,都要化作一缕轻烟,或被尸虫吞掉。然而也见到有些人在死者的脸上“刮取”些胭脂,往自己脸上涂。

譬如,死者是位名人、大人,那就不妨说,他是我的老战友、老同事、老上司、老部下、老……如同鲁迅说的那种“我的朋友胡适之”,只是要在“朋友”之前加个状语:“老”。即使是风马牛不相及,只要偶而在某个小村落的小茅檐底下一块避过雨,也可以说,我和他有过共同的遭遇,就叫“风雨同舟”、“患难与共”吧。

死者会同意这样刮他脸上的胭脂吗? 可惜他已失掉了发表意见的机会。

东北师大着名文学史教授杨公骥,心脏病严重,身上装着起博器,自称半个机器人。他生前常对他的亲属、朋友、学生说:“我死后决不许给我化妆。涂脂抹粉,把我杨公骥当作什么人了?”他确是立了遗嘱:怎么来,怎么去;不开追悼会麻烦活人;不搞化妆,折腾死人。

看来,杨公骥教授是“扫除脂粉呈风骨”的,同时也使那些想在他脸上刮点胭脂的人失望。让死者给人间留下他的本来面目,不要在无力反抗的死者身上弄虚作假,也决不给某些人在死者脸上刮取胭脂的机会。

无论是硬给死者涂上去的,还是从死者脸上刮取来的,胭脂毕竟是胭脂,决不能成为真正肌肤的一部分,最后总要被冲洗净尽。在人们记忆中留下的,还是那个未加化妆的人。

1991年8日

非特殊说明,本文由诗文选原创或收集发布,欢迎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