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1月02日星期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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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一位老船长——《长江的童话》之一》(原文全文)

那板车是船,你是船长,我是你身边小小的纤夫……——题记一那一年,我刚满十岁,住在长江边。那一年,正是我的祖国遭受自然灾害的年月。那一年,我上学时开始绕道——绕开我们家附近的那家食品厂。我不敢空着肚子从它身旁经过,食品厂里飘出的一阵阵香味儿,像诱饵一样钩扯着我的肠胃,像烈酒一样使我微醉而发晕,小腿肚便软软地发颤。那时我最大的愿望便是当一名食品厂的工人,当点心、...

那板车是船,你是船长,我是你身边小小的纤夫……

——题记



那一年,我刚满十岁,住在长江边。
那一年,正是我的祖国遭受自然灾害的年月。
那一年,我上学时开始绕道——绕开我们家附近的那家食品厂。我不敢空着肚子从它身旁经过,食品厂里飘出的一阵阵香味儿,像诱饵一样钩扯着我的肠胃,像烈酒一样使我微醉而发晕,小腿肚便软软地发颤。那时我最大的愿望便是当一名食品厂的工人,当点心、糖果的河流从我面前哗哗流过的时候,我可以随意地掬取而吃个够……每当我看到食品厂的工人们走进工厂大门时,我对他们的羡慕和敬畏,不亚于七十二变的孙悟空以及板着脸孔的老师。
那一天,正是傍晚,正是夏天的傍晚。
落日、晚霞、晚风中的鸣蝉,我都记不清了。我和一群小伙伴聚集在食品厂的大门前,紧紧地抿着嘴,看着一辆辆三轮车拖着一箱一箱的面包、蛋糕、点心从厂里游出来。那金黄色的蛋糕比落日还要绚丽;那一股股香味儿比晚霞更具有魅力。
我们紧抿着嘴。我们害怕一张嘴,舌头便会箭一般地射向“目标”。
在我们一群伙伴当中,黑皮和水伢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头儿。他们不爱什么幻想。他们爱的是行动。
当最后一辆三轮车游出厂门时,黑皮和水伢便互相眨眨眼,跑上前去,装着帮忙推车,口里还“嘿、嘿”地喊着。黑皮将一块砖头用脚一踢,正踢到车轮下,三轮车猛地一颠,水伢趁势将三轮车一推——哗啦! 一箱蛋糕便颠散了,蛋糕一个个地滚了下来。
就在这刹那间,小伙伴们呼啦啦一拥而上,首先往嘴里塞一个,然后一手抓一个蛋糕,转身飞一般地跑去。一个蛋糕滚到我的脚下。我惊呆了。愣愣地站着,不知怎么办才好。
黑皮在身后喊道:“快跑!”
我慌了,正准备转身,三轮车工人已象鹰一般地扑来,抓小鸡似地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膊,顺手就是一巴掌! 眼前金星乱迸……有咸咸的液体从我嘴角流了出来,我哇地一声大哭起来,使劲地挣扎着:“不是我! 不是我!”
“小强盗,老子今天给点颜色你看看!”
他一边骂着,一边将我的双手反扭到背后,推到三轮车前,用绑食品箱的绳子将我的双手反绑起来,将绳子的另一端准备系在三轮车上。
黑皮和水伢见我被绑,率领小伙伴们远远地走来,边走边喊:“有人打小伢罗!”
黑皮拍着胸:“是我! 不是他!”
水伢愤愤地将蛋糕当“手榴弹”砸了过来。小伙伴们为了救我,也将蛋糕扔了过来。
三轮车工人并不理睬他们,那软乎乎的“手溜弹”威力太小,他顺手还接住一个,将“手留弹”一下塞进了口里。
他系好了绳子,不管我怎么哭喊,便要蹬车拖着我跑了!
我狂怒起来! 我象一头狂暴的小公牛,低着头,要将三轮车拖过来!
就在这时,我听见身后的沉雷般的的声音吼道:“妈的! 你疯了? 快把小伢放了!”
“他……他偷蛋糕!”
“蛋糕? 蛋糕比人命还值钱?!”
三轮车停住了。三轮车工人沮丧地走了过来,解开我手上的绳子,愤愤地骂道:“便宜了你!”
一个铁塔般的黑汉子站在我的面前。他上身赤裸着,古铜色的胸膛上,密密的胸毛浸在汗水里,穿一条到膝的长短裤,腰间系一条灰蓝色的长条腰带,腰带上吊着个装四两酒的扁酒瓶。我抚摸着被勒红了的双手抬头望着他:一脸浓密的络腮胡子,两道浓眉鹰翅一样扬起,一双圆眼正虎虎地盯着我。
“没出息!”他沉雷般地吼着,“把那尿水儿给我揩干净!”
我连忙揩干脸上的泪水,扬起头:“我没偷!”
他歪着头,眯缝着一只眼,嘴角漾起一丝嘲讽的笑,然后将头一歪:“跟我走!”
“走就走!”我跟着他向食品厂走去。
走到食品厂大门边的副食品商店,他指着柜台里的点心,说:“要吃什么? 嗯?”
我呆呆地望着他,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他又眯缝起一只眼睛来。我一看他那嘴角又要漾起鄙夷的笑,便赌着气指了指柜台里摆的一个最大的喜饼:“吃这个!”
他惊讶地扬起了浓眉。那喜饼足有他的脸庞那么大,而且标价“十元”。
我歪着头望着他。
他突然哈哈大笑起来,蒲扇般的手掌猛拍我的肩膀:“好小子! 有种!”
他果真掏钱买了这个大喜饼,递给我,说:“吃!”
我却胆怯了,连连后退,连连摇头。
他皱起眉头,生气了:“妈的! 你老子怎么养了你这个脓包!”
早已围在一边看热闹的黑皮插嘴道:“他没得老子……”
他一听,扬起了双眉,异样地盯着我,然后猛地一拍脑壳,叹了口气,把喜饼硬塞到我手里,转身大步走了。江堤边,一辆堆着小山般华物地板车等着他。
黑皮吐了吐舌头,悄声问我说:“你知道他是谁吗?”
我摇摇头。
他带着羡慕、敬畏的神色说道:“他就是有名的黑老三呀!”


我就这样认识了沿江码头有名的黑老三。
就像铁路边的孩子习惯于捡煤渣一样,江边的孩子们习惯于拖板车。准备一根结实的棕绳,一头系上铁钩,然后搭在肩上,当板车从码头运货出来时,便走上前,问车老板:“要拖么?”车老板点了头,便将铁钩钩住板车车辕上的铁环,像纤夫一样,拉起纤绳往前走。
黑皮和水伢的父亲都是码头工人,他们从小就在码头上帮忙拖板车。而我,从小便没有父亲,穷人家养娇子,我妈从不让我去拖板车。
暑假到了。我决定到码头上去拖板车,而且要拖黑老三的车。
黑皮忧郁地望了望我单细的身子,摇摇头:“你不想活了? 他会把你磨死的!”
黑皮越这么劝阻,我“冒险”的心愿便越强烈。他无可奈何,终于把我带到了黑老三面前。黑老三坐在车把上喝洒。他瞟了我一眼,问道:“叫什么?”
“牛娃子。”
“牛娃子? 不怕死么?”
“不怕。”
他笑了起来,眯缝起一只眼,将酒瓶递给我:“怕么?”
我夺过酒瓶,咕嘟嘟将头一扬,喉咙管里突然腾起了烈焰。那是六十五度的烈酒呀,我一下呛得眼泪直流,咳得说不出话来。
黑老三对我说“英雄行为”似乎无动于衷,他收起酒瓶,乜斜着我:“跟我走。”
我从来没有拖过板车,从来不知道该怎样使劲,也不知该怎样偷懒。我弓着腰绷直了纤绳,我觉得拖的是一座大山。
三伏的烈日喷射着灼人的火焰。沿江的柏油马路被晒成了软软的面团,一踩一个脚窝。风儿不知躲到哪里去了,只有逼人的热浪象江涛一般汹涌地扑来。没拖多远,我便全身汗水淋淋的了,像从江水里爬起来一样,汗衫和短裤湿淋淋地贴在身上,咸涩的汗水刺得眼睛针扎似地疼痛。最难受的还是肩膀和手腕,棕绳一下就磨去了一层皮,汗水一浸,疼得钻心。我像甩在岸上的鱼一样,张大了嘴,呼哧呼哧地喘起气来。
赤着膊的黑老三也汗水淋淋的了。他瞥了我一眼,轻蔑地问道:“怎么样? 舒服么?”
累和疼痛我都能忍受,可是我不能忍受他那轻蔑的眼神。我直起腰,吼道:“不舒服! 怎么样?”
他嘴角一翘:“不舒服? 那就滚蛋!”
“不滚! 我偏不滚!”
黑老三嘿嘿冷笑起来。他揩了揩汗,突然吼道:“不滚! 那好,把鞋脱了!”
我赌着气脱了鞋。黑老三大声吼道:“走!”
哎哟哟! 好烫,好烫! 赤脚踩在柏油马路上,就像踩在烧红了的铁板上一样。我情不自禁地弓起脚背,咬紧牙关往前跑。烈日、绿树在我眼前消失了,疼痛和疲乏也神奇地消失了,脚一挨地便飞快地缩了起来,一个声音在耳边对我说:“快走,快走,走到头脚就不疼了……
当然,我不知道我根本没有用上劲——因为黑老三憋足了劲儿也在跑。
就这样光着脚跑出了好远,黑老三突然吼了起来:“停! 停下!”
我不愿停下来,我赌着气还要跑。
黑老三用力双手板住我双肩,喝道:“停!”然后用异样的眼神望着我:“牛娃子! 真他妈一头犟牛!”
他带我走到西瓜摊前,挑选了一个大西瓜,一拳将西瓜捶成两半。用手掌将半边西瓜掂了掂,然后盯着我:“看着我! 说实话,是不是上回吃了我的喜饼,想来还债了?”
我望着他那炭火般的眼睛。“还债”么? 似乎是,又似乎不完全是。于是,我点点头,又摇摇头。
他皱起了眉头:“摇头是怎么回事?”
我望着他那浸在汗水中的络腮胡子,望着他手掌上托着的西瓜,突然鼻子一酸:“我,我没有爸爸……”
黑老三一下沉默了。他的嘴角抽动着,眼中的炭火突然熄灭了。他把西瓜塞到我的胸前,突然抬起我的脚掌。脚掌上,烫起了好多血泡……
他默默地站了起来,提过西瓜摊上洗瓜的水桶,将我的脚一下按进水桶里,轻轻地,将我的双脚洗干净,解下腰带,擦干脚上的水,沉雷般地说:“老老实实坐着! 不要跑! 跑了,我打断你的腿!”
说着,他站了起来,对西瓜摊主人说(看来他俩是极熟识的朋友):“胖子,替我看着这小子,别让他溜了。瓜,给他管够!”
黑老三蹬蹬走到板车前,将我的鞋拿了下来,看了看,一下扔到江提草丛里去。然后,他也脱下鞋,打起了赤脚,拖起小山一般的板车。
我失声嚷道:“我的鞋……”
西瓜胖子一边笑着,一边给我摇薄扇:“傻小子,你好运气!”


黑老三一辈子没有娶上媳妇。他似乎没有家。沿江码头,他走到哪便吃到哪。他很爱小孩子,黑皮、水伢都曾拜他当“干老子”。“干老子,干老子,一年一个花袄子。”每逢过春节,黑皮和水伢都会从他那里得到数目可观的“压岁钱”。
夏天的傍晚。暮色从大江上升起来。抛了锚的木船、机帆船上,开始闪动着渔火,袅起了炊烟。我们泅着水,围着运瓜的木船,争夺着浮在水面上的烂瓜。
黑老三像一条大黑鱼游了过来。他爬上瓜船,歪着头望着我们,然后择了许多好西瓜,堆在船头。船老大也兴致勃勃地走上船头,递给黑老三一支烟。
黑老三举起一个西瓜,扔铅球般地大喊一声:“嘿——”将西瓜抛向江心。
我们便兴奋地争先恐后向江心游去。
黑老三像小孩一样,站在船头手舞足蹈,一边跺脚一边大喊着:“加油! 加油!”
黑皮的水性最好,他往往最先抱住西瓜。
黑老三望着落在后面的我,吼道:“牛娃子! 游哇! 快游哇!”
我却羞红了脸,“我妈不让我游远……”
黑老三叼着烟,跳进水里,喊道:“莫怕,伏在我背上!”
我壮着胆子游到他身旁,双手扳住他的肩膀。他一边游着,一边还将头高高扬起,得意地抽着烟。
黑皮和水伢他们嫉妒了,一边拍着水,一边喊了起来:“牛娃牛娃不要脸! 牛娃牛娃不要脸!”
我真的不好意思了,于是从黑老三的背上滑了下来。黑老三双手正划着水,我一下一个倒栽葱栽进了江水里!
我慌了,正想喊,一张口,江水便咕嘟咕嘟地灌了进来。我双手乱抓,拼命挣扎起来。
黑老三也慌了,他一手抓住我的头发,一手托起我向江边游去。黑皮他们也吓白了脸向我游来。
黑老三将我托到瓜船边,船老大连忙拉起我。黑老三爬上船来,将打湿了烟啐地一口吐掉,气势汹汹地对我抡起了拳头:“你找死哇? 啊?!”
我喘着气,望着他,等待着他的巴掌。
他的手掌在空中划了个弧线,突然停住一下,拍在自己的大腿上,叹口气,扬扬手:“你走吧,莫让你妈担心……”
唉! 听着他叹气,我比挨打还难受。我突然从船老大手中夺过燃着的香烟,含在口里,然后跳进水里,向江心游去。黑皮他们没想到我会来这一手,于是兴奋地“噢! 噢!”叫着,向我游来,来夺我口里的香烟。
黑老三哈哈大笑起来,将西瓜一个个扔进水里。
我们每个人抱着一个西瓜,向岸上游来。
江心中留下了一个“西瓜”,在浪涛中浮动着,哦,那不是西瓜,那一轮银色的月亮……


一座“山峰”,又一座“山峰”……在拉着“山峰”的前进中,我的皮肤被烈日晒得黝黑,我的肩膀和脚板磨出了茧,我的步伐也渐渐地合上了黑老三的节拍,我感到我有劲了,也会使劲了。
黑老三给我的报酬是优厚的。但是,他也不乱给。每天拖完了货,他认真地将工钱数给我,说:“‘丁是丁,卯是卯”,咱们凭力气吃饭,明白么?”然后,他将我带到小饭馆里,要我帮他去打酒。我把找回的零钱交给他时,他挥挥手,叫我留着。我便说:‘丁是丁,卯是卯’……”他便快乐地笑了起来,拍拍我的脑壳,将一大碗排骨汤推给我。
但是,我不知道帮黑老三打酒是黑皮他们眼馋的“肥差”,也不知他们打了酒后是从不交零钱的。也许是黑老三在什么地方夸了我,这下便激怒了黑皮和水伢。
水伢挥着拳头:“妈的! 你想‘鼻孔里插葱——装大象’哪?”
黑皮拉住水伢:“牛娃子,有种的晚上江边见!”
我当然不甘示弱。晚上,我按约来到了江边。
水伢冷笑着:“好! 咱闪‘见红不见白’!”
“红”是血,“白”是泪。我把头一扬,说:“你们为什么要打我? 为什么?”
黑皮不耐烦地说道:“少啰嗦! 说! 来‘软’的,还是来‘硬’的?”
“软”的是摔跤,“硬”的是拳击。我怒了:“随便!”
水伢一下扑了上来:“你还嘴硬!”一拳打在我的腮帮上。我没防着他会不讲规矩先动手,一下倒在地上,鲜血从嘴里流了出来。
我撑着站了起来。用手揩着血,红着眼向水伢扑过去。
水伢见我吐了“红”,也惊呆了,退了两步,突然转身跑了起来。
我红着眼追了上去。
黑皮愣了愣,也追起我俩来。
水伢跑着跑着,一下绊倒在地上,突然吓得哭了起来。
我跑到他身边,正准备用脚踢他,见他哭了,愤愤地吐了一口血水,然后翘起小指头,朝呆呆赶来的黑皮扬了扬,走了。
这是我第一次和别人打架,而且被打肿了腮帮。我不敢回家,独自一人踱到江边,呆呆地坐下,望着江水泛着银波,漾着灯影;望着轮船响着汽笛,拖着光带驶过。
我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来的。黑老三领着黑皮和水伢来了。黑老三扯起我,用手轻轻地摸了摸我的腮帮,突然朝水伢吼道:“跪下!”
水伢垂着头,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黑老三咬牙切齿地骂道:“妈的! 为了几个臭钱,连良心也不要了! 你还像个人么?”
黑皮突然也跪了下来,哭着喊着:“牛娃,你打吧! 你朝死里打吧!”
我的鼻子突然酸了起来,忍不住也跪了下来,双手搂着水伢和黑皮的脖子,大哭了起来。
我们三人就这样跪着抱成一团,不知为什么,痛痛快快地哭着。
“狗子脸! 都是狗子脸哟!”黑老三把我们一个个扯起来,又一下全搂在杯里。一滴泪水滴在我的脸上。我抬起头,这个汉子,这个铁塔一般刚强的汉子,第一次流下了滚烫的热泪……


那是一个多么美的月夜哟……
我们四个人,铺着凉席,躺在趸船的甲板上。江水亲吻着趸船,趸船像摇篮一样轻轻地摇晃。
黑老三坐了起来。他眯缝着眼,默默地抽着烟,望着月色朦胧的江面。
他对我们讲起了他的父亲——鹦鹉洲有名的放排的“打鼓佬”。那时,从汉阳鹦鹉洲驾木排到南京,航程一千五百里,要闯七十六处险滩恶浪矶头。打鼓佬,便是打鼓行令的“船长”。排行大江,闯滩斗浪全凭打鼓佬击鼓指挥。黑老三从小就梦想当一个像父亲那样的“打鼓佬”。可是父亲偏不让他上排。父亲兄弟三人,有两个葬身大江,三房中只有黑老三一根独苗。“你们要是我的儿,你就一辈子莫放排行船!”打鼓佬发狠地对黑老三说。这“狠话”不幸成了打鼓佬留给儿子的最后的遗言——木排日本军舰撞沉,打鼓佬再也没有回来……


一通鼓响将军令,
鼓响二通千军行,
三声平鼓走顺风,
  急鼓前方有险情……


黑老三嘶哑着嗓门,望着大江,深沉地唱起了《打鼓令》。
我的双眼被泪水模糊了。我仿佛看见木排在惊涛骇浪中喳喳响着,打鼓佬敲起了阵阵急鼓,鼓声与江涛声铺天盖地扑了过来……
黑老三沉默了。江风将他吐出的烟圈一下刮得无影无踪。一艘大客轮像一座水晶宫一般缓缓滑了过去,无数条灯影扭动着,一直铺到我们的面前。
黑老三叹了口气。“伢们罗! 我老罗! 我只能当趸船罗……这大江大船,都是你们的哟!黑皮! 牛娃子! 水伢儿! 你们哪个日后当了船长,要是不接我去,当心我打断你的腿!”
夜深了。趸船像摇篮般轻轻摇晃着。半夜,我因腮帮子疼而醒来,我看见黑老三赤着膊,铜雕般地坐在甲板上。他的衣裳盖在我们的身上。烟头在夜色中明灭着,像一颗闪闪发光的火种……


难忘的童年江水般地流向大海了。
小伙伴们,打肿我腮帮的水伢,中学毕业后参军当了铁道兵,在一次施工中,为抢救战友而英勇地牺牲了。黑皮果真当了船长——长江上货轮的船长。他对我说,每当他行船走下水时,他总是情不自禁地想起了黑老三,想起了他唱的《打鼓令》。
黑老三……黑老三早已走了。他是拖着一座座山峰走的。他是带着“船长”的梦走的。他走得很远了,然而却像大江一般永远不会在我心中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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