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1月02日星期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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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明威的出版人》(原文全文)

一天,和葛文女士在纽约街头漫步,我们的悠闲,和街头正在冲锋那样的行人,适成对比。我和她说到了这一点,并且用了几个尖酸的形容词。她说,在美国,路上慢吞吞的行人,不是老人、病人,就是做白日梦的可怜虫。我说做白日梦的华尔脱·密蒂。她露出惊讶的神色,说你也知道华尔脱·密蒂,我说本来不知道,前一年王佐良教授编选一本《美国短篇小说选》,其中一篇选了詹姆斯...

一天,和葛文女士在纽约街头漫步,我们的悠闲,和街头正在冲锋那样的行人,适成对比。我和她说到了这一点,并且用了几个尖酸的形容词。她说,在美国,路上慢吞吞的行人,不是老人、病人,就是做白日梦的可怜虫。我说做白日梦的华尔脱·密蒂。她露出惊讶的神色,说你也知道华尔脱·密蒂,我说本来不知道,前一年王佐良教授编选一本《美国短篇小说选》,其中一篇选了詹姆斯·瑟伯的《华尔脱·密蒂的隐秘生活》,叫我翻译,我才知道的,虽然瑟伯的作品也曾经看过几篇,但以前没有看过这一篇。

说也凑巧,我们谈着谈着,竟到了史克里勃纳书店门口,葛文说,这儿还有一则瑟伯的故事。瑟伯还没有出名时,有天应约来到书店看总经理老却尔斯,大概到早了一会,坐在会客室里等得有些无聊,便在一扇玻璃门上画了起来。当时瑟伯的文名还不及他的画名,却尔斯知道后,便把这幅画保存下来,一直到现在还留着作传家宝。我听了大感兴趣,便要求她把书店给我排在参观的日程里。

十月中旬,我从华盛顿回来的后二天,忽然得到书店对外关系部经理R夫人的电话,说作家葛雷·詹宁斯约我在书店会晤,希望我在次日上午九时到史克里勃纳书店和他见面,同时参观书店。

届时,便和卞之琳如约前往。书店的R夫人接待了我们,说小小却尔斯(史克里勃纳家的第三代)邀请我们在詹宁斯先生谈话后,和他一见。我们答应了。詹宁斯先生既是教授又是作家,他写的历史小说《阿士塔克》刚刚出版,这是本写北美南部一个印第安部落头人的小说,出版后颇受到读书界的注意。他正在计划下一个作品,主角是马可孛罗,写马可孛罗从意大利到中国,做了元朝的官吏,以及从中国回家乡的故事。马可孛罗当年在中国所到的地方很多,他预备跟踪马可孛罗的脚印,重新走一遍。他由大使馆舒璋介绍和我们谈话,希望到中国时能得到帮助。

我们一面啜着R夫人送来的咖啡,一面倾谈着。到了九点半光景,R夫人来了,引领我们进了副总经理室。史克里勃纳父子书店是当前硕果仅存不为跨国资本所并吞的美国书店之一,老却尔斯早已在1951年去世,由小却尔斯(全名应为却尔斯·史克里勃纳第二)做书店的总经理。我们进室后,只见一位约摸三十岁左右的年轻人在大办公桌后站了起来,向我们打招呼,随手送上一张名片,上面写着却尔斯·史克里勃纳第三,原来新的又一代却尔斯已经开始在参加祖业了。

小小却尔斯是研究三十年代名作家司谷脱·菲兹杰拉德的。所以寒暄一过,马上问我菲兹杰拉德作品在中国的翻译情况。我告诉他菲兹杰拉德的作品,近年来才为中国读者所注意,不久中国的权威翻译杂志《世界文学》将登载菲氏《了不起的盖茨比》的译文。他听了十分高兴,并要我把登载译文的刊物一出版就寄给他。以后我们又谈到了海明威。

我是知道一些海明威和史克里勃纳家的交往的。早在三十年代后期,老却尔斯就开始出版海明威的作品,从此关系没有中断过。1950年海明威发表新作《过河入林》之前,曾经花一年多时间,和老却尔斯详商出版排印,直到分发样书给评论家等等工作。海明威这本新作是回忆欧洲大战后旧地重游的故事,并且认为是他的一本成功作品,以他当时在世界文坛上的声誉,必然会得到重视。不料美国评论界却意见分歧,而且一股反海明威的暗流已经形成,乘机攻击海明威的狂妄自大、行文粗俗落套等等,《纽约时报》的书评周刊更一力贬低,使海明威十分沮丧,而且难以下台。但是老却尔斯不顾舆论压力,仍按计划出版,首版更增印二万五千册,从而维护了海明威的地位。

这次打击对海明威的影响很大,他在日记中写道:我已是个绝路无望的老人了。海明威的妻子玛丽·威尔什便安排他去加勒比海捕鱼度假。在这次旅行中,海明威写下了不朽的杰作《老人与海》,但是一直不敢拿给朋友们看,更不敢告诉他的出版人。1951年春老却尔斯因心脏病猝死,噩耗传来,海明威夫妇悲痛万分,立时中止旅游,返回古巴的别墅。他们邀了百老汇演出人勒兰德在家作客。勒兰德偶然读到了《老人与海》的手稿,大为赞赏,主张立即发表,但是嫌篇幅太短不成一书,建议在大型刊物《生活》上发表。海明威因为他的作品都是在史克里勃纳书店出版的,如果先在杂志上发表,势必影响书店的专利,愧对泉下老友。但是小却尔斯听到此事后,却全力支持,认为稿子先在《生活》上发表。不但无损友情,且能为书店尽到义务广告的作用。果如小却尔斯的所料,《老人与海》由书店出版后成了一本畅销书,而且为海明威争得了1954年的诺贝尔文学奖金。

1961年海明威自杀后,小却尔斯四处奔走,搜寻遗作及背景资料。1970年出版《海流中的岛屿》时,按海明威遗愿拟将该岛的海流图作为封面。小却尔斯走访纽约海岸警备总部商用一幅公开而又较为准确的比米尼岛(在古巴海面)的航行图。不料联邦调查局出来阻难,经过小却尔斯的多方斗争,终于登上封面。这一设计颇得英美文学界的好评,尤获美国大批评家爱德蒙·威尔逊的赞许,认为封面既合海明威的风格又是一种创新。这只是海明威和老、小却尔斯世代交情的例子,可是也表现了一位作家和他的出版人无间的合作,在美国传为文坛佳话。

小小却尔斯说他父亲不但继他祖父成为海明威的一个挚友,同时还是海明威的出版人和研究者。可惜眼前他正在主持一个会,没有机会见面了。我正为失却这个会晤而感到惆怅,R夫人却盈盈入室,笑着对我说,小却尔斯听说来了中国客人,而且又是海明威的译者,已经把会议中止了,马上下楼来和客人见面。

小却尔斯一进屋就问谁是海明威的译者,一知道是我,便和我拥抱一番。他不像是个老板,倒像是个大学教授,相比之下,他的儿子更比他像个生意人。小却尔斯问我什么时候开始翻译海明威作品的,海明威作品的中文译本一共出版了哪几种,中国是否有专门研究海明威的学者,中国的作家和读者对海明威的态度等等一连串问题。从他说话的口吻中,可以窥到他和海明威决非泛泛之交,或只是出版人和作家的生意关系;而是一个挚爱和钦佩海明威的朋友。听了我的一一回答,他简直高兴得差不多手舞足蹈起来。他说海明威夫人刚去南方,要不然该和她见面谈谈,她一定会很高兴见见中国客人的。

我告诉他我正在重译海明威的剧本《第五纵队》和另外几篇关于西班牙内战的小说,预备以《第五纵队及其它》的书名出版,他对于我的编法顿感兴趣。他说为什么这样出版呢? 我说在海明威写的作品中,除了《钟声为谁鸣》之外,写西班牙内战的就只有这个剧本和另外五个短篇,因此完全可以独立成为一辑出版。他想了一下,突然笑着说,“啊哟,为什么我们没有想到呢?”

他说正在陆续出版海明威的遗稿,眼前则在清理海明威的书信,从1917年到1961年几乎达六千封以上。海明威的好友,传记作者卡罗斯·贝克教授为书店编选一本书信选集。我说海明威是位文体家,他小说中的文字推敲得近乎精雕细琢,想来他的书信,一定也是写得很精彩的。小却尔斯说,不,不,不,事实和你说的恰好相反。虽然他在有些信里的文句写得不错,闪烁着海明威的光芒,但是大部分都是很粗糙的。须知,海明威只在他写不出小说时才给人写信,所以字里行间充满了他的怨气和愤懑,特别是对他同时代人的苛责,简直使人受不了他的不公平。我提到海明威在《流动节日》中的文字写得不错,虽然对葛屈罗·斯坦因和菲兹杰拉特等人都不免过于刻薄,他说那比他的书信里论人时客气得多了。我问到海明威的自杀,他说可能是写不出新的东西,对自己失望。接着他凄然一笑,说可能是家风(因为海明威的父亲是枪击自杀的——作者)。

我问他关于瑟伯那张画的故事,他笑着说这也许是又一位华尔脱·密蒂说的吧。

临别,他送了我几本刚出版不久的海明威作品。有一本书名叫《战时报道》,辑入了他在二次大战前后所写的特写文章,其中有几篇是关于中国抗战前线的,这使我想到当年未有机会和他在重庆会面,真是一大憾事。但是和一位他的稔友谈得这样投机,却远非我始料所及。因为开始我只是为了看瑟伯的画才来的,结果我却得到了有关海明威的信息。

我没有再去看史克里勃纳的编辑部和店面及其它设施,但我觉得自己的收获,比走马看花更有教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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