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涅吃茶店》(原文全文)
1934年夏,进入早稻田大学之后,我就在鹤卷町租了在二楼三席位的小房间,那时叫做“贷间”。房东是个工人,主妇做些针线活,补充收入,她对我很好。开始还不清楚她的态度,是后来刑士(便衣侦探)常来麻烦我时,她对我说了些很讨厌刑士的话,把他比做五月的苍蝇。在我“贷间”的邻近,有一条街,有广东人开的小饭馆,花两毛钱就吃饱一餐,算是我的食堂。那条街也有麻雀店,麻雀我是会打的。我想,要打麻雀何必来东京,一顾而去。也有围棋店,下棋的学生不少。我又想,下一盘棋花那么多时间,不能把时间花在棋盘上,又是一顾而去。
早大附近,有叫高田马场的地方,不是热闹的市区,那里有两三家吃茶店,竟有一家的招牌,写着海涅吃茶店(“吃”是从来的惯用字),这就引起我的兴趣,我就走进去了。店里面用好看的镜框,挂着海涅的照片,也陈列海涅的书籍,有《海涅全集》,还有一些其他的杂志画报,可以坐下来,叫一杯咖啡或者一杯红茶,随手翻阅书刊,听听音乐,感到清静又雅致,倒是满惬意的。慢慢我就成为这家吃茶店的熟客。跟店员虽打过招呼,还没有去了解店主为什么要取名海涅。看来他也许属于有文化素养,并且喜欢欧洲文学的人。在日本,欧洲作家中,海涅的作品被译成日文,算是较早的,我们鲁迅、郭沫若介绍海涅是较后的事。日本名作家森鸥外,曾留学德国,最先于1889年译了海涅的《歌本》中的《归乡》几首抒情诗。1901年出版最初的海涅的诗集,是尾上柴舟译的,日本青年男女非常爱读。后来感伤诗人生田春月,自修过德文,译海涅的诗文就更多。他看重海涅的社会诗,1919年出版《海涅诗集》,并为文评论。他对海涅有较深广的理解,于1921年出版了《海涅全集》第一卷。可惜他于1930年在濑户内海投水辞世了,那时他才三十八岁。他写的诗,颇受海涅的影响。我因爱好海涅,对海涅着作的日译者也产生了感情。
从那时起,我对于海涅的纯真明丽的爱情诗,机智辛辣的社会诗,就感到浓厚的兴趣,买了不少有关海涅的书(如舟木重信的《海涅的生平和作品》等)来阅读。诗较难读,我日语水平不高,后来选了三首有进步内容的诗,如《决死的哨兵》、《投弹兵》等,试译后寄到上海伍蠡甫主编的《世界文学》去,居然被刊用了。收到这期有自己译作发表的杂志,真是说不出内心的高兴。我虽然不懂德文,但从日文读了好些海涅的书,知道马克思、恩格斯与海涅的关系,并对他有过好评。于是学习写文章,文章就在我们一些年轻人自办的诗刊登载。直到后来,我成为海涅着作的热心读者。这是旧事,四十多年过去了,但一回忆起来,还有一番滋味。想不到,一间吃茶店,引起我的学习兴趣,对我的文学修养,发生这么丝丝缕缕的联系。于此可见文化教育的工作,是要从各方面用各种方式来普及的。
1961年春,我随作家代表团到东京,因对这间吃茶店有难忘的印象,想旧地重游,询问了在早大读过书的日友,答说,时过境迁,这间吃茶店已经不存在了,我不免兴起了怅然之感。
1979年12月22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