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三个小猢狲的对话》(原文全文)
女儿文心没说什么用意,买回一件小摆设送我,一座青石雕,上有三个并排而坐的小猢狲,神情痴顽可爱。它们各自用自己的双爪,一只捂住耳朵,一只蒙住眼睛,一只掩住嘴巴。我明白了,我笑笑。这是女儿对父亲的无言之谏,一次形象化“教学”。那无非是叫父亲不听、不看、也不说。因为我曾是个以口招祸的人物,至今还常常因这张嘴使亲友们担心。眼睛、耳朵是接受各种信息的,口是释放信息的。有所接受,必有所释放。口祸之来,总是因为看了听了什么。女儿默默地送了这件礼物,正是因为我很不“纳谏”的缘故。
对于这三个小猢狲,我真想发通议论,但它们一个对我不理睬,一个早已捂上耳朵,另一个则已示意我闭口。
生活在这越来越拥挤,越吵闹也越多是非的世界,我何尝不认为三个小猢狲的做法属上策,它可以使心灵获得一点净化和安静,从而达到无言或无所言的境界,但自问,我跨不进这个境界。
“子不语怪力乱神”的孔夫子,其实他并未彻底实行。“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又何尝办到。他在后稷庙见金人缄口而曰:“古人慎言人也。”他自己可能就没“慎言”过。而决不仅仅是《论语》中那么一点点。他周游列国,设帐授徒,是又看又听又说了很多的;况且不听不看,你怎么知道是礼还是“非礼”? 孟子说:“伯夷目不视恶色,耳不听恶声”,同样道理,是否“恶色”、“恶声”,总得看看听听才能清楚,可见这“不视”、“不听”已经打了折扣,为防止“恶色”、“恶声”的入目入耳,最好的办法就是学学三个小猢狲。可是造物主赐了这几件能看能听又能发表意见的器具,似乎不该辜负造物主的美意。
当听到那些没有乐律,节奏混乱。像一堆乱七八糟的噪音的所谓新潮音乐,那些异声怪调,狂呼大喊,歌词卑下而又文理不通,像半夜猫叫的所谓流行歌曲,还有那些干巴枯燥、教条味十足的八股调、官腔以及上下通行,充人耳膜的空话、假话,我想,如果没有耳朵或干脆捂上耳朵也许是很好的,这类声音真是太多太多了。当看到那些胡摇乱摆、似乎要扭断腰肢、又像有无限痛楚而拼命挣扎的新潮舞,那些像天书、符咒混炒在一起的现代派诗歌,外国月亮比中国圆的大块理论文章,动物世界的弱肉强食,人与人之间的争夺、倾轧、欺骗、屠杀、战争、镇压、流血、破坏……我想,如果没有眼睛或干脆蒙上,“吾心即是宇宙”,那么,我的“宇宙”将是多么美好、和谐,我多么愿意进入这个“宇宙”,即使被扣上唯心主义帽子也行。
当这些声音、景象无情地向我包围突袭的时候,我的耳目是未设防的,更没有报警器,以便它们袭来之前就自动关闭。即使像猢狲那样用双爪筑起防御工事,它们已经窜入了一部分,不遭罪也得遭罪。我有时羡慕那些失聪失明的同胞,而更多的是同情,他们是苦恼的。可他们哪里知道,我自有我的苦处。
这是笔者使用耳目器官时的为难处之一。
我不能因为有那些恼人的声音而牺牲世界上许多美好的音乐和歌唱,《春江花月夜》、《步步高》、《雁落平沙》、《思乡曲》、《梁祝》,它们使人陶醉,四个小天鹅的那段伴奏,使人仿佛回到了淘气的童年。梅兰芳、马连良、言菊朋……的京剧唱段,虽然还没达到“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的程度,但也能使我“不图为乐之至于斯也”。
至于我的眼睛,当然也不能因有那些景象而放弃李杜、元白、苏辛、秦柳的诗歌,大地山川田野的壮观妩媚、圣贤豪杰们的美德高行、才人佳士们的创造和贡献、祖国建设的宏谟以及西施、貂蝉般的脸蛋。等等。遗憾的是,丑陋卑琐的东西总是和美好高洁的东西同在。有时鱼目混于珍珠之内,有时珍珠寡居孤处于鱼目之中。况且对于螃蟹,我还有兴趣“看你横行到几时”呢。
这是笔者使用耳目器官时为难处之二。
而为难处之三,是许许多多假恶丑常常以真善美的面貌出现,或者衣冠之,或者脂粉之。本是一个红肿的疮,看去却艳如桃花。本是个心地卑鄙的小人,却扮作活脱脱道貌岸然的君子,屠伯作念经诵佛之像,鹰犬发绵羊之声。李林甫腹中藏剑而口中含蜜。当年希特勒曾标榜他也搞什么社会主义,日本侵略我国东北,却说是要建设“王道东土”。如此等等,不知有多少丑恶,皆假仁义道德之名以售其奸,地无分东南西北,人无分上下左右,真是充天塞地,到处有“真瓶套在假酒上”(杂文家严秀语)。当然,美好的东西也可能遭到扭曲,以屈原的才调忠贞,却不免“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举世公认的大美人西施,也可能“西子蒙不洁,则人皆掩口以过之”,甚或被斥为“亡国之物”。
人,可以同味,但也会各有偏好,或因地位、身份、志趣之不同而不同,或因地位的升降而变移。吾之所恶,可能是你之所爱;他之所弃,也许恰恰是我之所求。今日之所倚,说不定会成为明日之所碍。如果我正在“中原逐鹿”,我会礼贤下士,愿其竭忠尽虑,招揽高才,惟恐其不至。一旦我位登九五,“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才贤者罢,忠正者诛。专听歌功颂德之音,专看粉饰过的升平。万岁,万万岁,喊得我三百万毛孔一齐舒服。奴颜者宠之,婢膝者幸之,诈伪者信之。奸佞庸碌之辈,倚作股肱,狗行狼心之徒,都成了“爱卿”。朝中虽有忠言,但不许逆了我耳;草野虽多良药,倘若了我口可不行。我天天念着:“请提意见!”“请批评!”“请……”可是“正言者谓之诽谤,遏过者谓之妖言”。我把“闻者足戒”改成“言者足戒”,只改动了一个字,不多;而“足戒”的不过百分之五,多吗?也不多。
所以古人要听其言,再观其行。
“伴君如伴虎”,你看不惯“君”的某些行为,不言是为不忠,言之太直太切,就会喂了大虫。大诗人杜甫、白居易都当过“左拾遗”的谏官,谏官的职务就是说话,但他们二位皆因说话而倒运。王充说:“吏,尸位素餐,儒生,敢言者也。”于是遭了坑。大家都不讲话了,天下就太平了,秦家就万世不替了。可是,据说武王伐纣时选择的最好时机,就是得知纣王国中无人讲话之时。
口角之侧固然能摆上黄金朱紫,但也埋伏着风险,而耳目则提供酿制风险的原料。三个小猢狲大约都是有鉴于此吧!
它们依然踞坐在我的书案之上,它们还对我作无声的进谏,“此时无声胜有声”,而我用笔代口,权且算作一次对话吧。
《焦氏易林》劝人“杜口结舌’,因为“言为祸母”。但嘴巴还有吃饭的功能,不能绝对取消,因而还不免说话。不吃饭活不成,不说话却可活下去,哑子是也。倘要活得安全,不说话是上策。少说或有了安全保证再说是中策,可惜,敝人常常弃上策,舍中策,而取下策。话还是要说的,不说不快。美国科学家有个试验,一个人平均每天讲话一小时,如都记录在纸上,平均一人一生可得一千本,每本四百的“文集”。我希望每天有这一小时,和死后有那样的一部“文集”。给我这个时间,给我这个环境。那时小猢狲们的爪子也就完成了它的历史任务。
可是小猢狲们正踞坐我的面前,似乎要捂住我的耳朵,蒙住我的眼睛,掩住我的嘴巴。
1989年12月15日于得其所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