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曜岩》(原文全文)
狄金森和她迷惘的石块狄金森①把一生写的诗都放在抽屉里,抽屉很沉,当它被推向黑暗时,里面全是石块,而一拉开,石块却变成了一摞摞的稿纸、墨迹、文字和她最喜欢用的破折号。再没有什么标点,能像这种符号,生动地表示出文字自相矛盾的离合状态了。它们一旦跃然纸上,便相互靠拢、接纳、出击、限制,或挤掉对方——动词,挤掉轻浮的形容词,而名词,却排挞薄弱的副词和介词——它们彼此...
狄金森和她迷惘的石块
狄金森①把一生写的诗都放在抽屉里,抽屉很沉,当它被推向黑暗时,里面全是石块,而一拉开,石块却变成了一摞摞的稿纸、墨迹、文字和她最喜欢用的破折号。再没有什么标点,能像这种符号,生动地表示出文字自相矛盾的离合状态了。它们一旦跃然纸上,便相互靠拢、接纳、出击、限制,或挤掉对方——动词,挤掉轻浮的形容词,而名词,却排挞薄弱的副词和介词——它们彼此迅速作出反映,进行各种叛变。有时,它们也彼此扮作神父和上帝的耳朵,聆听一个世俗女子的忏罪。这些词性构成的内战、媾和、转戾和线性动作,在狄金森看来,用破折号全都能表达出来。
在她眼里,这个符号,既是石块飞舞的形象,又是投掷的速度和抛物线。这些黑色的飞行物,既是“鸟—时间—黄蜂”,又是“悲伤—丘陵—来世”。②无论具体的,还是抽象的,都由于破
折号的贯穿,而成为诗歌在内部练达的力量和手段。她就是靠这种力量,这种“不经意的朴素”①,履行了诗人的绝对义务:
我把力量握在自己手中——
要跟这世界作对②
这种力量,根本不在乎什么武器,也不在乎同行流行的敌意。她所使用的,实际上,仅仅是一个家庭妇女的日常语言,一个面临琐屑和具体的家庭妇女,极想通过幻想省略的辎重。但这种语言,由于一种特别的空间位置——抽屉里的诗,房间里的抽屉,宇宙里的房屋,由于这种统治序列,遂变为无比精悍的、“比痛更逼近”③ 的生活语言。
她的诗,在她活着时,没有读者,也没真正的敌手。但这些诗的美丽,则由于近乎于宗教信仰而完好无损。当人们用沉默、寂静、广阔和庸俗来对付她时,她同样会感到匮乏和恐惧。有时,她会感到自己仿佛突然面临着一场浩劫,像个古代武士,立于逐鹿之野,眼里尽是断草,血污,狼藉的动物尸体,碎布,牙齿,恍惚的搏杀,肮脏的羽毛,残肢。
她也不清楚,究竟是谁造成了这么多的死亡,她感到无助,由于看不到真正的凶手而歇斯底里,心力交瘁。她渴望石块——这带刺的目光和蜜蜂,能成为延伸她中枢神经、躯体、视觉和手臂的收缩性武器。但刽子手在哪里呢?
她写作,磨她的石块,像把抽屉推向桌下阴影似地,把石块茫然地投向没有一点回声的目标。但石块却以这几千年的空旷、沉默、硬度、内部的灰尘和黑暗、微弱的希望和光明回敬她:
我用手里的石块瞄准——
但倒下的却是我自己——
是哥利亚——太大——
抑或我自己——太小?④
她遍体鳞伤地败下来。石块原封不动地捏在手上。这是注定失败的石头。但,也是快活的小石头⑤。但以理的小石头⑥。因为,她已确然感到了那慢慢扩大的影响力,和虚掷本身的乐趣。她也明白,攥在手里,或扔出去,都无法改变这样的事实:人生的层层枷具、外套、箱笼、房子、抽屉和周遭的岑寂,绝不可能阻止这些石块,像神鸟一般,贴近日月星辰,和那似乎仅仅鹄立于高山之巅的天体。或许,它本身就是其中的一部分。因此,无论成群或单独⑦,它都会闪闪发光,像锁在抽屉里的洪水⑧,最终要发现松木地板,哪怕她曾想用石块代步越过的危险地段,依然存在,而且,永远存在,就像抽屉推进拉出时,那种近在咫尺的距离和变化。
硬化的石块
虽然有逐渐硬化的秘密
然而只要有一个吻便会清醒过来
萨克斯《石头的合唱》
石块是朝圣者眼里的最孤独的标志和心灵的伴随物。在人们脚下闪开,又陌生聚拢,围绕井口,便成了泉水,在地下匡复羽毛和鸟的残肢;则成了化石。它使许多指头,由于触到了它的秘密而流血,使许多嘴皮、舌头,在毒日下渴望一吻,跻身于它不存在的唾沫和荫凉,就像卡夫卡笔下的普罗米修斯,不堪鹰嘴又啄又撕的痛苦,便把自己日益卷往岩石深处,终于和岩石合而为一。
它在人们不注意的时候,突然劈成了两半,更小地、无止境地分成两芽,就像大腿、树杈、圆规、河流、道路、辫子、鸟形风筝的尾部和女人的性器官,于是,有了地球的局面,不同的区域和表层,海洋、陆地、雪线、斜坡、发出响声的沙子和辛普列加德绝壁①,以及所有物质被时间腐蚀的细节。人们留在地面上的是哲学、幻影和恐惧,而埋在地下的,却是真理和考古。真正的留痕,不是地上那些瞬息即逝的东西,而是地下那些混杂在石块和矿物质里,为考古学家据有的“确实的发现物”和“窖藏物”,比如蓝田猿人的天灵盖,意大利北部墓域的扣针,雅典的青铜短剑,马王堆的帛画,含满泥土的眼眶,一只断腭,一只静止在乌煤核心的始祖鸟,宋朝的釉面瓷器,埃及吐坦门陵墓里的木乃伊和米诺斯迷宫,以及被维苏威火山吞没的庞贝和颓废的性器官。它们模糊的血肉和构造在黑暗里与寂静、空虚混为一谈。它们不需要呼吸,而只求消除与石头的间隔,成为物质的分泌物,而不是作为填充的液体。这些积淀过人世的怨恨和悲哀,取得了最后的和谐与统一。就像嵇康说的:“体制风流莫不相袭。”②它们固然是残缺不全的,但却和最小的元素细密地亲近,融为一体,坚挺,毫无惧色。因为,它们没有可再供摧毁和腐变的肉体和其他软组织了。像石块,本身就是最精密的骨架和结构,没有更小的单元了。石块是人类真正的影子,灵魂的归宿,力量的永恒象征。
我敢说,不论任何人,在任何地方,只要他从地上拣起一块石头,他都会感到一种激情和重量的。因为当我们一举起石块,我们的血脉便和石头的血脉相通,我们的肉体、皮肤,便成为石头粗糙的外壳,我们体腔内的任何不良情绪和坏习惯,也会随着石头所展示的、无边的地下而消失,我们整个身心,都弥漫着泥土的真实和它粗砺的气味。所以,当巨人,凶残的哥利亚,以铜铁护身,携着武器,使以色列门徒望风披靡时,朴素的大卫,仅在以拉谷小溪里,拣了几粒圆石,便将他击倒。石块陷进了哥利亚的颅骨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