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草莓诗人》(原文全文)
从《文艺报》上知道诗集初选名单中有天琳,立即提笔书一贺信去,恭维她说:“无论最后入选与否,你的《音乐岛》即打倒了我又打倒了你自己。”又过月余,还是从《文艺报》知道天琳的诗集最后落选了,心中不免遗憾。
我和天琳认识源于诗,这是无可变更的悲惨事实,人们把我们叫到一块儿来,就因为女诗人的缘故。否则她还不是在果园里挖树坑天天完不成的定额,我焊完我的灯泡壳把手指焊出一个个五瓦小水泡。幸亏后来我们在聚首时光,渐渐忘掉了诗是什么东西,只余女人两字足够彼此将丈夫孩子扩张为两部大词典。
第一次知道天琳是有人从1979年《诗刊》组织的“海洋诗会”回来,极口称赞她,说那批人年龄属她最年轻(还扎着小辫子呢!)诗写得最真挚,也许不一定最好。对我说来,最真挚的诗一定是最好的嘛。因此眼巴巴等她发表,果然写得清澈。可我心里并不佩服。较之已全国赫赫有名的傅诗人,舒婷乃灯泡厂一名刚转正的徒工,不佩服当可以嚷得理直气壮因为没有人听见。若是现在另一个灯泡厂女工将她的作品拿给我看,诗写得再破亦不敢劈头盖脑地说真话,唉,世故已深矣。
不佩服归不佩服,第一次见面我们相见恨早,都发现对方太平凡了。京西宾馆一客房三张床,还住了个林子。林子比天琳大六岁有余,天琳比我大六岁不足。我和天琳并肩看林子,把脖子仰酸,林子是那么美丽,会梳极复杂的蟠桃髻;林子是那么活跃,认识那么多同开会的名作家;林子又是那么成熟,有位近似疯狂的诗人深夜来撞我们的门。我和天琳拥被坐起床上,肿胀着眼泡,比赛打哈欠,一个比一个打得圆满,打得响亮无比,只有林子衣冠齐整精神抖擞陪那大诗人直到凌晨二时。从那以后再不见林子,每次开会只有我和天琳,总有人拍拍天琳的圆脸蛋说:“天琳你这娃娃脸怎么长不大!”到后来在深圳笔会,我已觉得我比天琳年长许多。有人问起:“你们这个团数天琳最小吧?”我忙不迭点头。
外表的年轻比有没有才气更叫女人在心在意。天琳的年轻并不显在容貌身段上。她一样有鱼尾纹,还有几根白发,在她疲倦时,她的肾炎和肝病都使她脸色浮肿,皮肤发黄。在她难得的情绪好转时,她的眼睛要多可爱有多可爱,竟使我疑心她有什么罗曼史。其实很可能仅是她昨夜睡好了或是女儿夏夏来信了。
天琳还是我见过的最不会打扮或者最无能力打扮的女作家。连续三年我们开会都是她穿一件枣红色的确凉上衫和蓝色涤纶长裤,且不同时令。没有一个女人会如此粗心。在国外一个女人一天换三套衣服有时不仅出于爱美还是礼节的需要。便直楞楞提醒她。答我:仅此一套礼服耳。且有人摇头叹息:“天琳变了,从前多朴素,上班开会一套打补丁的工作服。”这话先把我蒙傻后再把我气炸。而天琳一直面有愧色,把张检讨书挂在脸上多年。
第一次出国和天琳同行,想有一笔服装费,天琳该装修门面了。果然箱子丰满不少,有大红的背带裙,有花边滚滚的T恤,有男式的衬衫。忍不住问她审美何以如此乱七八糟的新潮?答,背带裙恰好给女儿穿,衬衫是比量着儿子的身高买的。敢情天琳是暂时代管这批衣服罢了! 且不说那一小纸盒胭脂是幼儿园阿姨给小朋友搓脸蛋的,一件粗布无袖旗袍我敢打赌决不超过八块人民币。正是这件花旗袍穿在天琳身上,在麦克风前朗诵她的《六月》,配以音乐般的四川话,不敢抬起的眼睛,下台时那么害羞地扭着头,外国佬鼓掌,代表团的同伴直想拥抱她,真是出尽风头。
关于天琳的服装原可以写成许多小幽默,但天琳自己也在写散文,算了,不抢她的生意。要臭她,照样可以另寻出许多可气可恨的事。比如她坐火车,有人拉开她的肩包的拉链,将一整迭大面额的出差费拿走。天琳赶紧尾随那人下车,一路苦苦求他:“你还一张吧,还我一张买回去的车票。”那汉子烦不过,立足旋身大声将天琳训斥一番,扬长而去。天琳回来,大家不气她生性软弱又天真,反替她庆幸,说那偷儿的心好,没有拔出刀子将她杀了。
天琳的温柔敦厚众口皆碑,我也称是,你不瞧她待人那份笑容,真是眼神如水。唯独对我,一共凶神恶煞过三次。一次是打电话,我在边上听出是男声,顺口开了句玩笑。天琳勃然大怒,扔下电话就跟我拼命,是真生气,不是女人通常半真半假的撒娇。更可恨是她从来不是老封建,根本是她正和电话那头的男士窝气,我恰好自投罗网;还有一次在西柏林,我有事出去一整天,夜间一点多回旅馆赶紧打电话向她请安,她只冷冷说声困就将电话砰然掷下。次日我找她小心赔礼,才知道困倒也是事实,但最大的原因是寂寞加想家,便迁怒于我,似乎我玩得太开心。再次日却已赖在我的房间,各自将累人的行头长裙啦、旗袍啦、高跟鞋啦卸在毯上,穿最宽松的睡衣裤并肩坐在床上看电视。进来收拾房间的女侍者眼睛蹊跷溜圆。知道什么是同性恋之后,再也不敢在外国佬的地盘如此勾肩搭背了。
倘若我发恨声讨她,说她待人有如春风细雨,对我却是寸土必争,她便一派无辜申辩:“除了你,我对谁发脾气呀?”说得这样甜,将人心都买了去,从此心甘情愿受宠若惊充当她的出气筒。
当然她也有拍我马屁的时候。
共同在诗坛讨生活已有些年头,因此有了不少共同的熟人。喜欢我的朋友,一无例外亦是同样呵护天琳,而天琳的拥护者常常不接纳我的。有一次我就是被她的保护人两句话呛得回房大哭。天琳陪我抹着眼泪说:“他对我那样好对你不好好象是我的不对了”。谁知道她颠三倒四说啥意思。到后来反而是我怔怔地忘了哭去安慰她。因为她哭得比我悲切。隔壁房的诗人同伙便传开去,说我欺负她。
听说常有读者递条子为难天琳:“你认为舒婷的诗怎么样?”还有更凶险更是直接的:“你和舒婷的关系如何?”天琳悠然答道:“舒婷是杰出的,我是优秀的。”于是连诘难者也喝彩不已。这个四川妹仔既保持了中国人谦虚的传统,又体现了她个人的自尊。这话传到我耳朵,令我直冒冷汗。好像天琳栽赃于我。我们常常面临递条子的考验,我虽没有接到过那样的条子,但我知道我根本不会考虑那样的诘问。
比如我有十二分把握自认比天琳会理家,会花钱、会伺弄傻瓜像机、会游泳、会吃虾,但在重庆天琳家看见她新制的一套锃亮不锈钢厨房用具,我会顿起谋杀之心;我还自以为我比她会买衣服,等我知道她会给女儿打十分时髦的毛衣,我即花十四块钱买一套《香港编织技艺百科》。没出息的我一心一意在女人的范围里与她较量。谁知天琳虽貌似忠厚老实,逼到急了,也会露出一条女诗人的尾巴来。
所以你若认为天琳除了抹眼泪不会讲话那真是大错而特错了。四川“星星诗歌节”,天琳指天发誓她不能公开演讲,急得结结巴巴令人起怜。男士们遂信以为真,个个挺身而出,愿负重大牺牲多讲废话为她打掩护,只给她安排二十分钟练练口技。天琳上台后就象个乐队指挥,熟练地以她每一段乐章配以热火朝天的掌声,到后来只见掌声大潮抬着她,头仍是那么一扭一扭地走下了台来。我们大家除了鼓掌别无选择,她是用四川话风魔她的四川听众,这一手我们谁也偷不来。
从广东参加珠江电视诗会回来,我憋了一首《女朋友的双人房》的诗给她。看来她对我的文章比对诗有信心,所以她仍坚持初衷说舒婷你还是再写篇文章吧。我写这文章原为了臭她,因为她傲慢着不给我回信,因为她不寄给我她广东旅游日记十八篇,她说过要用这批存货去换一件夏夏的冬大衣。写这篇文章我写得厨房狼烟四起,儿子屁股粘在便盆上大喊救命,因为我停不下来为他揩屁股。写到末了,我突然有些怯场。天琳,读了这篇文章,你再向我摔茶杯吧,记住这是第四次。
1988年6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