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泪》(原文全文)
世人浪说童年是黄金时代,事实上人人都有童年,却未必都有金色的年轮。
有个歌舞团,享有相当的声誉,为了生存,仆仆风尘,走南闯北,在各处水陆码头巡回演出,像旧式浪荡江湖的卖艺人。全团约有四五十个成员,青春结伴,在明灯照耀中,清歌妙舞,笑靥迎人;下了台同行同止,不拘形迹。善于幻想的好心人,常以为此中人过的是乌托邦式的岁月,无忧国里的生涯,不知道这个看似清高的艺术团体,也不脱人间烟火,只是整个社会的一幅缩影:金字塔形的结构,团长稳坐顶端,上层是盛名煜煜的三两根台柱子,导演和硬里子据有中层,垫底的是为数众多的一般演员、乐队、舞台工作人员。无形中还有重重叠叠的层次,楚河汉界,等闲不能逾越,和别处并无多少差别。据说平均主义来源于小资产阶级思想,但不知这类等级森严的景象,是哪个阶级的特产?
团里只有一个被大家另眼相看的人物,那是年方十岁的小演员,上上下下都亲昵地叫做“小东西”。她长得怯生生的,一双天使般的眼睛,透明澄澈如水晶,纯洁美慧,惹人爱怜。她已经能登台单独演唱几个小节目;平常又如小鸟依人,给团里增加了不少暖洋洋的气氛。
小东西在台上,娇憨活泼,粉妆玉琢,俨然是童话里快乐的小公主。在实际生活里,却是安徒生笔下的卖火柴女孩。她出身贫寒,父亲原是个小学教师,三年前因肺病下世。小东西有两个弟弟,母亲靠着针线浆洗,抚育这三个孤雏。团里有个乐队队员,是提琴手,兼擅作曲,性格诙谐善良,偶尔还上台扮演小丑,给观众逗乐。他和小东西一家是邻居,因同情她们的遭遇,把小东西介绍到团里来学艺。她聪明颖悟,而且用功,不上半年,就能载歌载舞,学会了不少本领。她初来时团里只管膳宿,后来团长看她很能招观众喜欢,就每月给她发了几块钱的津贴。她自己只留一块钱零花,其余都交提琴手寄给母亲。团员们不想她小小年纪,居然懂得体贴温存,骨肉情深,她在团里的地位又碍不着任何人,因此大家对她更多了几分疼爱。
小东西天真未凿,但自尊心很强。提琴手曾对人谈起:小东西的父亲病危之际,正遇中秋节,他在病床上吃月饼,掰下半个,分给他的爱女,小东西站在一边,却动也不动。父亲说:“好孩子,过来,拿着吃去!”谁知小东西反而背剪双手,后退了一步。因为她在学校里听老师说过,肺病是要传染的,却没想到这会伤了父亲的心,父亲立刻气得原来有点潮红的脸色一下变得煞白。父亲咽气的时候,小东西大概内疚于心,趴在床缘上一声声叫着“爸爸呀,你回来呀!”哭得天愁地惨,死去活来。有个鲁莽不懂事的年轻演员,有一次吃月饼,也是掰下一半,伸着手说:“小东西,你敢不敢吃?”小东西的脸色,就像晴天大日头,忽然布满了阴云,差一点没有教他给惹哭了,从此谁也不敢再提这件事。
这一年秋天,歌舞团到济南演出,正巧碰上津浦路建路多少年的纪念日,路局邀歌舞团作了一次庆祝演出,第二天在豪华的铁路饭店设宴款待,表示酬谢。这是团里难遇的盛会,大家兴高采烈,到时候由团长领头,老早从寄寓的旅馆出发赴宴。团里的几位明星,都是交际场中的尤物,一个个盛装艳服,打扮得花也似的。团长自己是宝蓝缎子的夹袍,配上玄缎马褂,崭新的驼灰呢帽,手拿文明棍,仪表端庄,恰合身份。团长太太满身珠光宝气,身边带着一位和小东西同年的小少爷,一身笔挺的西装,分头梳得油光水滑,额前鬈发高耸,宛然是一位小型绅士。几个爱开玩笑的年轻男演员,斜眼觑着小少爷的这副打扮,和同伴挤眉弄眼,莫逆于心,嗓子眼痒痒的,只想说几句俏皮话消遣。团长太太和小少爷,在团里只好说是半宾半主,因为这次旅行公演,团里和津浦线上几个大城市的戏院订了合同,团长太太没有到过北方,是随团出来观光的。
步出旅馆门口,团长回身站定,得意洋洋,想检阅一下他的队伍,一眼看见提琴手携带着小东西,兴兴头头地在人丛中走。小东西穿着一件干干净净的旧旗袍,这原来是银红底子带碎花的布料子,洗得多了,就变得芳菲消歇,容光憔悴,很难确指是什么颜色,而且样子也不太称身了。她没有别的打扮,就把一个新买来的镀金水钻别针簪在襟上,亮晶晶地显得刺眼。团长眉头一皱,不知向谁地凭空问道:“小东西也去?”提琴手觉得义不容辞,回答说:“是啊,路局请的是全体。”团长听着这答话,不大顺心,又问:“为什么不换身新衣服?”提琴手说:“这是小东西最好的行头! 我倒是想代她借一身体面的,可是不合身;小少爷和小东西身量倒差不多,可惜……”团长觉得话里有话,更不受用,盛气说:“瞧那个别针,就显着贫气!”他接着一挥手,说:“不用去了! 让人看着她这个德行,上了台还有人看她的戏吗!”说完转身就走。团长像是一匹带头羊,他一拔脚,后面的也就跟着起步。他末后一句话,还有些年轻漂亮的女演员觉得有道理,在心里暗暗地点头称善。我几度回头,先是看见提琴手拉着小东西的小手,像是在软语温慰;后来提琴手走了,她还独自怔怔地站在那里,像一只失群的雏雁,凄凄惶惶地在芦苇塘边,看着雁群向远空飞逝。
宴会开得很热闹,宾主尽兴,皆大欢喜,大家似乎全都忘记座上漏了个小东西。只有提琴手到处斗酒,放浪形骸,醉不成欢。“一人向隅,举座不欢”,看来这句蔼然仁者之言,也有些不尽不实。
下午的安排,是到济南北面不远的泺口表演两三个小节目,顺便看看黄河铁桥。路局早为我们特备了一节车厢,以便由上行列车带到泺口车站,傍晚再由下行列车带回济南。大家带着杯酒的余欢来到济南车站,我才看到,小东西已和两个舞台杂工坐在车厢的一角,神情惨淡,对谁也不打招呼。
因为东道主的周到,准备充分,演出、参观,一切顺利,大家都很高兴。但不幸的意外发生了——当我们齐集泺口车站,在月台上检点人数,准备回济南时,却发现缺少了一个人,那就是小东西。
起先大家还不大在意,只有提琴手神色慌张。团长太太倚着车窗,探首窗外,用兰花手拈着一支烟卷,袅袅上升的烟圈使她双眉紧蹙,用上海话自言自语说:“小姑娘也忒嫌贪白相哉!”团长吩咐三、四个舞台工人到四近找找,舞台工人跑出车站,只听得他们扬声叫唤着“小东西”,声音渐去渐远。等他们先后空身回来,团长虽然半晌沉吟不语,心里显然也有点急了。
不祥的预感迅速传染给大家。下行的列车不久就要到站,剩下的时间已经有限。不少团员建议大家分头寻找,我和提琴手决定到黄河边上看看。
我们沿着铁路朝北走,太阳已经偏西,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我们步履急促,谁也不说话。到了黄河边,连个人影子也没有。跑上铁桥,倚着危栏,可以看得很远,可是依旧徒然。这是黄河的下游,只是一片暗黄的浊流,没有怒涛激浪、惊心动魄的气势。我心里宽了些,这里还没有那种一口吞噬人的险恶迹象。沿岸是荒凉的泥滩,河上远处有几片帆影,平林漠漠,无数零乱的黑点在青灰色的天空中飞舞,传来阵阵哇哇的鸦鸣。“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这个苍凉的词境,正好用来形容我们当时的心情,只是还得加上忐忐忑忑,忧忧悒悒,慌慌煎煎急急。
提琴手忽然圆睁双眼,如有所见,急步向河滩奔去,在地上拾取什么。我紧跟在他身后,他伸手到我眼前,颤声说:“你看!”
“完了!”我几乎叫出声来,一时心都冰凉了,因为那是小东西的水钻别针。我们不约而同,凝望那苍苍茫茫的黄河,可是什么迹象也看不出来。
提琴手看了看表,俯身到铁轨上听了听,说:“快走吧,火车快到了!”
我们快步奔回车站,走进车厢,找人的都已经回来。提琴手找到团长,请示他该怎么办,团长简单地说:“已经托了泺口车站的站长,派人寻找了,咱们准时回济南。”说话间下行列车已经到站,月台上上车的,下车的,一阵子纷乱。不过三五分钟,就听见哨子声,汽笛声,车厢动了。就这三五分钟,我一辈子不曾度过这么又长又这么仓卒的时间。人的心肠有时真生得冷,生得硬! 我们这么一伙外表齐齐楚楚的成人,竟忍心撇下一个小女孩子,顾自己走了。
车声辘辘,那铁轮子就像不断碾在人的心上。车厢里一片可怕的沉默。只听见团长太太换了口气,轻描淡写地评论道:“小姑娘胆子忒大!”旁边有个二流演员,她的演技在台上倒不怎么样,在台下却出声当行,善于辨风色,打顺风锣,她在一旁讪讪地答腔,说:“我早看出来,这孩子早晚要出事!”但先前团长决定给小东西发津贴的时候,她说的却是:“我早看出来,这孩子有天分!”
我不断睁着眼做恶梦:一忽儿看见小东西跳进了黄河;一忽儿又看见她沦落异乡,风吹雨打,衣衫褴褛,伸手行乞;一忽儿又看见提琴手向小东西的母亲报凶信,那可怜的妇人悲痛得一下子就晕倒在地……
车到济南,大家意兴阑珊地下了车。又是一个意外:小东西竟孤孤凄凄地出现在站台的一角。紧张的心弦放松了,许多人一拥而上,七嘴八舌:“好了好了,”“可找到你了,”“你躲到哪儿去了?”她一声不响,只是木然地望着大家。团长却一见小东西就上了火,分开众人,声色俱厉,振振有词地把她训了一顿。她脸色严冷,依然毫无反应,笔直地站在那里,像一尊石像,我觉得她仿佛一下子就从孩子变作了成人。
时候已经傍晚,天空浮动着几抹紫云,惨红的落日直射在小东西脸上,我只见她那一双清澈的大眼睛里,噙着一包泪水,在晚霞的映照中变成了琥珀色,忽闪忽闪,像喷着火焰。接着这泪水终于夺眶而出,慢慢地流下双颊,在落日光中,像两滴鲜红的血。古往今来,多少文人描写过眼泪,什么泪泉、泪雨、泪花、泪珠,什么胭脂泪、红粉泪,什么“寸寸柔肠,盈盈粉泪”,“多少泪,断腮复横颐”,我却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使人锥心刺骨的红泪。
提琴手跑上前去,把她拥在怀里,一手温柔地抚着她的肩膀。她背过身,昂首向天,免得使眼泪继续往下流。
我暗自思忖,她大概曾经想寻过短见,也曾想远走天涯,再也不看见我们这些自私和卑怯的人。但她毕竟是孩子,胆怯了,又留了下来。谁能想像这颗童稚的心灵,在这一天里,受过多么可怕的煎熬和折磨?
一天的风云总算过去了,但小东西却从此失去了行动的自由,无论到哪里,都有人看管着她。旅行公演一结束,她就被解职,送她回到了老家。
这件事已经发生很久了,谁也不知道,小东西后来的命运如何。
天才之神是公道的,她常在陋巷穷居串门,并不嫌贫爱富;幸运之神却是势利鬼,贫苦人家的孩子,几乎全被无情地撇闪在一边,成为她的弃儿。我永远忘不了济南车站的那一幕:照临小东西的,应该是似火的朝霞,而不幸却竟是如血的残阳。
附记:
30年代前期,我写过一篇《泺口日暮》,这是有事实根据的,限于能力,没有把它的意蕴很好地表达出来。因为舍不得这个素材,现在另起炉灶,改写一过,希望能差强人意。虚构的成分加多了,但也许会更接近真实,更具可信性。
1982年5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