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喊》(原文全文)
那一种呼喊我从未听到过,不知怎么就有了那样的感受。它平地突起,高扬,拖音平行,使我想到嘹亮的马鞭。不,那是一匹狂奔的马,刚刚挣脱了绳索。是刹不住的高速汽车,不管前方是悬崖还是坦途,都要滚滚前去。或者,那干脆就是一种渴望,非把心和身子掏空了不可,非要抵达天涯海角不可。它又似一颗自由的子弹,飞出枪膛就呼啸远行。而这一切都不确切,就像我根本不懂翻腾在呼喊中的那几个音节意味着什么。它来自异邦,来自一个孩童的胸腔。在一个星期天的下午,在我偶然打开电视机不经意地翻几下报纸喝一口水的当儿,我听到了它。它将我拉近电视屏幕,我看到在一片雪地和有十字架的陌生天空里,那呼喊正划出它经久不息的颤动。
一切似乎都中断了,正上演的异国故事,窗外的喧嚣。那呼喊突然打中我身上某个地方。有了疼痛感,脑中呈现的空白,仿佛是一个我向往已久的新天地。
它其实与我的生活无关,那呼喊。它存在于另一个时空,有其特定具体的涵义。我只是不明了而已。有时我宁愿自己不明了。我们平时所说的和听到的道理太多,这使我常常对最基本的事实丧失理解,变得愚蠢。而令我受到吸引的,往往正是那些与己无关的、另外的、我尚不明了的事物。
每次看望母亲后我的心都要郁闷很久。她的小房间永远凌乱不堪。她刚抹净桌子,又把沾泥巴的青菜叶一瓣瓣往上撂。被子没铺。三点才吃午饭,面包,罐头,煮过头的菜汤。这有什么关系呢?这重要吗?她的目光在问,执拗如同少女。对于一个古稀老妇来说甩手操和每日营养都不重要那还有什么重要呢,母亲!
黄昏变得越来越薄脆。我总是坐到天快黑才走。再来呀。母亲坚持送我到楼梯口,看我走下去。我不能回头。她的声音一下一下地击痛我的心——
我觉得自己整个一生是个错误。
这话足以颠覆我往日对幸福和真实的信念。母亲很老了,脸颊上早已消失玫瑰般的美丽和红润。也许根本就没有过玫瑰,只有错误。
所以其他一切就无所谓重要不重要了?
我身上流着她的血,这真是毫无办法的事。我想从她身上找到我要的答案,而她那恍恍惚惚若有所失若有所觅的精神,却像千年的灰烬,堆积在我的皱纹里。
我找到了吗?
我不知道我正在写什么,想如何表达。我的心突然跳得厉害,它告诉我一些不同寻常的事在遥远的过去和将来向我注视。它们说,欢迎你。
我在我破烂的办公室里想到了它们。我抽出一张纸写起来。同事朝我这儿探探头,说,永远都见你这么安安静静地干活,真羡慕。我抬头朝他看。他,还有他们,常在小山一样的稿件堆里走来走去,甩动手臂,热情洋溢地展开争执和讨论。牛市,熊市,高价位,套牢。这个空间不时泛起腥味。我笑了一下,也许笑得很安然,也许只表示了迷茫和无知。没有别的。窗外的树在变绿,一派茂盛和蓬勃。
我在纸上写道,我相信你,希望见到你。这是春天了。我并不清楚在思念和希望后面隐藏着什么,那个我想念中的人会真切地呈现什么样的表现,说出什么不凡的话来。那肯定不是什么具体的东西。生命就在这不确的希望和等待中一程程驶过,直到终点。
我也许终生都在期待什么。什么呢?
有一些切实的事情我不能忘记。譬如说,凝视一对眼睛。
我不指望从眼中读出什么。细腻的感觉和有意识的揣摹已经成为一张张废稿纸,只配丢进垃圾箱。我的心在今天已变得十分粗糙,厚如盔甲。我曾欣慰于这种变化。但是,他让我的目光恢复了专注。
我听他说,泛泛地,像一条散漫的小溪流。那声音有一种磁性,使所讲述的内容呈现某种高贵华丽的原质。我望着他的眼睛。望不到底。内容有时只具形式的作用。我清楚自己很难深入到另一个生命中去,无论历史还是现时。我只是一个观望者。
他递给我一本书,为我翻到其中某页,念了几行。我们离得很近。那书里讲到一个女人不可思议的举动:她常在雨天穿上所爱者穿过的雨衣帽靴。这个细节我似乎在哪里见过,我说,她并不知道她想怎样,而她做了。这是一个很值得研究的学术问题吗?
就在这时他握住我的手,看我。我看着你,就这样。他反复说同一句话。我心中重又掠过那句话:她并不知道她想怎样,而她做了。语言变得散漫而无意义,在我眼前只有一双眼睛,望不到底。
电影和小说里的情节常常左右我的思维,使我在看到相爱者的分离,不管是出于哪一种了不得的原因时,心都会止不住阵阵疼痛。有个画面长长地打动我——范尔蒙子爵在决斗中被刺倒地,气若游丝之际,映现在他脑中的是他和都尔凡勒院长夫人相拥热吻之情景,那情景,优雅,透明,如同天使的羽翼,慢慢地,慢慢地,相伴他走向另一个世界。爱能够涤除虚伪、罪恶和淫荡,爱是这个世界最后的最珍贵的证明,影片《危险的关系》这样告诉人们。我想,这是对的。这会是弱小善良的人类最伟大美好的愿望,尽管这更像一个神话。
而我不能确定这世上每个人在临终时分的真正系念。人心最深隐的秘密,也许只会在最后时刻才向本人揭开,让他连吃惊和反省的余地都没有。这是最后的判决,无人可以为之喝彩或斥责。
让我预先作一番设想吧,毫无掩饰地。希望我的至爱亲朋不致为此而感到颤栗。倘若我有幸进入一种正常的安静的死亡过程,很可能,那最后萦绕我灵魂的,不是某个具体的亲人的面容和声音,而正是那一种不明其义的呼喊,突然而起,像一列火车风驰电掣,从我不知晓的地方隆隆而来,掏空我的心,碾碎我的身体,带走最后一点期冀牵念。也许在彻底的毁灭来临之际我才会明白那呼喊的具体指向,而一切已不可更改,我将跌落于绝望之渊。死亡就这样得以完成。而后,那呼喊会像一只飞累的鸟,慢慢悠悠地。
很有可能就是这样。那呼喊,在另外一个我无法目及和明了的地方等着我,使除此之外的许多事变得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