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上杂忆》(原文全文)
梦 寻朋友们看了苏小小的影片,人人都说西湖好,此生只愿西湖老了。我这个喝西湖水长大的人,诚如明末清初那位绍兴文士张宗子所说的:西湖无日不入吾梦中,而梦中之西湖,实未尝一日别余也。晚明公安、竟陵两派文人,写了好多妙趣的西湖纪行文,如袁中郎的《西湖(一)》说:“掉小舟入湖,山色如娥,花光如颊,温风如酒,波纹如绫,才一举头,已不觉目酣神醉,此时欲下一语描写不得,大...
梦 寻
朋友们看了苏小小的影片,人人都说西湖好,此生只愿西湖老了。我这个喝西湖水长大的人,诚如明末清初那位绍兴文士张宗子所说的:西湖无日不入吾梦中,而梦中之西湖,实未尝一日别余也。
晚明公安、竟陵两派文人,写了好多妙趣的西湖纪行文,如袁中郎的《西湖(一)》说:“掉小舟入湖,山色如娥,花光如颊,温风如酒,波纹如绫,才一举头,已不觉目酣神醉,此时欲下一语描写不得,大约如东阿王(曹植)初遇洛神时也。”他是欲把西湖比西子的。中郎嘲讽杭州人不会游湖,道:“杭人游湖,止午未申三时,其实湖光染翠之工,山岚设色之妙,皆在朝日始出,夕阳未下,始极其浓媚。月景尤不可言,花态柳情,山容水意,别是一种趣味。”这都说得很好的。
公安派抒情写景,得一个“奇”字,竟陵派添上一个“涩”字,有时简直“不通”,但,他们的“不通”,也颇有趣。谭友夏自题《湖霜草》,云:“到湖上,既不住在楼阁,也不托足庵刹,把琴樽书札都搁在轻舟上,这就行了。和船老大用不着酬应,一善也。昏晓看得清清楚楚,二善也。访客登山,尽可由我作主,三善也。入断桥,出西冷,午眠夕兴,尽可在湖上兜圈子,四善也。不爱见客的话,时时移棹,谁也找不着,五善也。有时,湖我两忘,属之人乎? 属之湖乎,曰不知也。”这是他们的真赏了。(李长蘅《西峰罢雾图》、《冷泉红树图》,短短篇幅,舒展自如,都是好文字。)
写《陶庵梦忆》和《西湖梦寻》的张宗子,他的笔下,以情生文,以文生情,最为我所爱好。他有一段小品,写《西湖七月半》,说西湖七月半,一无可看,只可看看七月半之人,这是大家赶热闹的场面。那看七月半的人,他分作五种,妙极,妙极,等到热闹场面过去了,他们才出来看月,摇了船靠岸,断桥石磴初有凉意,这时候月光如镜新磨,山谷也换了新妆,湖水也格外清秀了。他们一直喝酒到天明,才罢手的,他还有一篇千古奇文:《湖心亭看雪》,韵味深长,得一个“淡”字。他写道:
“崇祯五年十二月,余住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是日更定矣,余拿一小舟,拥毳衣炉火,独往湖心亭看雪。雾淞沅砀,天与雪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到亭上,有两个铺毡对坐,一童子烧酒炉正沸,见余大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 拉余同饮,余强饮三大臼而别,问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及下船,舟子喃喃曰:“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
断 桥
《白蛇传》,最精彩的一段,乃是白、青二姐妹从金山寺斗法回来,白素贞抬头一看,对青妹说:“这不是断桥吗?”这一声凄厉的叹息,响彻了听众的耳边,不问到没到过西湖,断桥的印象总是很深的。五十年前,我初到杭州,那时的断桥,还是如乡村常见的石桥,一级一级叠着的。后来公路铺成了,石桥也就不见了。前年,我重到西湖,那就连断桥的影子也没有了;我对那一带的地势,实在太熟悉了,依着昭庆寺的方向看,还摸得一些着落的。
不过如张宗子在《梦寻》中所说:“至断桥一望,凡昔日之歌楼舞榭,弱柳夭桃,如洪水淹没,百不存一矣。”可见,三百年前明代的西湖,断桥仍是歌楼舞榭的繁华之地。李长蘅《断桥春望图》说:“往时至湖上,从断桥一望,便魂消欲绝。……”壬子正月,以访旧重至湖上,辄独往断桥,徘徊终日,翌日为杨谶西题扇云:“十里西湖意,都来在断桥,寒生梅萼小,春入柳丝娇。乍见应疑梦,重来不待招;故人知我否? 吟望正萧条。”西湖的热闹中心地区,虽说南山凤凰岭一带的宋宫,在元代被蒙古人所摧毁。而北山从保俶塔到孤山一带的风月场面,到了明代,还是个繁华世界。
要说繁华,首推南宋。南宋孝宗淳熙年间,一日御舟经断桥,桥旁有小酒肆颇雅洁,中设素屏,书《风入松》一词于其上。这首词,乃是江西临川儒士俞国宝所做的,词云:
一春长费买花钱,日日醉湖边。玉骢惯识西湖路,骄嘶过沽酒楼前。红杏香中歌舞,绿杨影里秋千。
暖风十里丽人天,花压鬓云偏。画船载取春归去,馀情付湖水湖烟。日重携残酒,来寻陌上花钿。
本来断桥一带的景物,就是这么的样儿。那位告老退休的宋高宗,看了这一词,称赏久之,还替他改了二字,把“重携残酒”改作“重扶残醉”,气氛就不相同了。
(白居易断桥诗:“望海楼明照曙霞,护江堤白蹋晴沙;涛声夜入伍员庙,柳色春藏苏小家。红袖织绫夸柿蒂,青旗沽酒趁梨花。谁开湖寺西南路,草绿裙腰一道斜。”看来在唐代,断桥一带,也已有了市面了。)
孤 山
孤山,小小的山冈,连着白堤成为里湖外湖的隔线。山以林和靖得名。林,北宋真宗年间隐士,“为诗孤峭澄淡,居西湖二十年,未尝入城市。”相传他梅妻鹤子,今曰孤山,还有鹤塚。其实他是有妻室有孩子的。他在孤山时,也有童仆应门;那只鹤,有如他的传信鸽,会到处探寻他的游踪的。林诗最能道出梅花的冷幽情趣,有疏影、暗香的名句。其实他的梅花诗,如:
吟怀长恨负芳时,为见梅花辄入诗。雪后园林才半树,水边篱落忽横枝。人怜红艳多应俗,天与清香似有私。堪笑胡雏亦风味,解将声调角中吹。
小园烟景正凄迷,阵阵寒香压麝脐。池水倒窥疏影动,屋檐斜入一枝低。画工空向闲时看,诗客休征故事题。惭愧黄鹂与蝴蝶,只知春色在前溪。
都是很清逸的。林氏赏梅,不一定在孤山,湖上梅花,也不一定推孤山梅为最好,只是地以人传,有这么一回事就是了。(林和靖的墓碑倒是南宋贾似道题石,金华王庭所写的。)
隐士,如朱熹所说的:“多是带性负气之人。”林和靖诗,有“卖药比常嫌有价,灌园终亦爱无机。”“颜渊遗事在,千古壮闲心。”之句,正是乐道安贫之意。“乐道”才可以“安贫”,这是旧时代士大夫一种修养。在今日,箪瓢屡空的生活,该怎么熬过去,也是“岁课非无称”的林和靖所体会得的。我们在孤山,找不到一些儿隐逸的气息了。
我们住在孤山文澜阁时,傍晚,趁着凉风,信步从广化寺、楼外楼、俞楼到西泠印社,到了四照阁,便是一站。而今西泠辟成公园,从后门穿出,便是西泠桥。有时,就沿着湖堤走,不上四照阁,便在西泠桥打尖。从苏曼殊墓走孤山后背,慢慢踱了二三十分钟,到了小青墓,便已到林和靖墓的脚下。走上山冈,穿过放鹤亭、鹤塚,再走下来,那就是平湖秋月。湖上景物,我最爱“平湖秋月”,楼前小小墙地,几株大柳树俯垂湖面,我们就把小艇绾系在柳荫中,那才真正与世相忘了。那时,我们的闲步,到了平湖秋月,便转向西行,到了罗苑(哈同夫人罗迦陵的别墅,今为国立艺术院院所)便已夜色四动,该回家休息了。
(林和靖诗:“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为世人所传诵。)
西泠桥
游西湖的路线,古今并不相同。吴越旧城,就有七十多里的周围;南宋建立帝都,南山一带,那是皇宫和六部政治中心地区。(筑城自秦望山,由夹城东亘江干,连着西湖、霍山、范浦在内。)到了蒙古人建都大都(今北京),这一王气所钟的城市,便缩小到三十多里。秦望山、西湖、和湖墅、西溪,都划在城外了。元代的里湖,乃是蒙古贵族的院落(南宋时,也是赐给贾似道的私院),行人不许在白堤上往来的。清代湖滨划归旗营,游人当然不许由钱塘门进出。因此,过去三百年间,湖面是缺了最开展的一角。今日的西湖,才回复到明代的情况;新的市面,慢慢从涌金门向南山一带发展,省府也移到了松木场,这才有着南宋的大杭州规模。
我闭着眼想去:湖上游程,如《白蛇传》中的许仙,从苏堤(大概是茅家埠)趁船,过三潭印月,到涌金门,这一线,可说最古老的路程,唐、五代、宋,就是这么走了。我们幼年时,便是从涌金门坐船到岳王坟去的。从湖滨公园经过断桥、白堤到孤山,绕到西泠桥,可说是近五十年的新线,也正是南宋的游湖线。那是我们祖先所不曾走过的。好山游的,如明代袁中郎所记者,经过保俶塔(多宝峰头)、葛岭,初阳台;到栖霞岭脚,又是一线。游北山一线的,岳王坟和西泠桥一带,总是打尖的所在,自然而然成了市集。我们舍舟登陆,或是游倦下船,总是从凤林寺前和岳坟的船埠转换着的。
到了20世纪初年,辛亥革命搬开了旗营,开辟了新市场,这才慢慢把西泠子“现代化”。灯光添了她的新姿,不过欧化气息,只闯入葛岭,西泠饭店的欧化,和背黄香袋的信男信女不相干的。岭脚葛岭饭店,虽说是用刀用叉,餐餐吃西菜,看起来,总还是旧日的庭院。后来,天虚我生父子在西泠桥北造了蝶来饭店,欧风才慢慢吹到了湖西,那已经是抗战前夜。近十多年,才在蝶来饭店旧址,扩建到凤林寺一带,矗立着华桥大厦,规模比当年的西泠饭店大得多,也不是陈定山所能想像的了。
李长蘅《西湖画记》云:“余尝为孟阳题扇云:‘多宝峰头石欲摧,西泠桥边树不开;轻烟薄雾斜阳下,曾泛扁舟小筑来。’西泠树色真使人可念;桥亦自有古色。近闻且改筑,当无复旧观矣,对此怅然。”短短几句话,把我所想说的意思都说出来了。当然,而今的西泠桥,早不是明朝当年的石桥;但若保留着古色古香的石桥,苏小小的油壁车又该怎么办呢?
苏小小坟
我们住在西湖文澜阁时,傍晚时分,总是沿着湖边向西泠印社向西泠桥,桥北堍便是苏小小坟,有一小亭,挂着“湖山此地曾埋玉”的联句,有人在那儿闲坐。我们当然知道这处坟是后人造的,文澜阁中的朋友,满屋是杭州史料,这一点还不明白吗? 不过,我很欢喜苏小小的唯美主义的风致,有如小仲马笔下的茶花女。
苏小小,据史载,她是钱塘名娼,南齐时人,其墓盖在江干,即凤山门外南星桥附近。古诗云:“妾乘油壁车,郎跨青骢马,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当时所谓西陵便是后来的“江干”,俗称江头,今钱江大桥畔。宋人笔记中,所说司马才仲在洛下梦一美姝,后来游幕杭州,梦中相会,每夕必来。他的同僚告诉他:“公廨后有苏小小墓。”可见,宋代的苏小小墓,自在江干,不在湖畔的。沈原理《苏小小歌》:
歌声引回波,舞衣散秋影,梦断别青楼,千秋香骨冷。青铜镜破双飞鸾,饥乌吊月啼勾栏,风吹野火火不灭,山妖哭入狐狸穴。
西陵墓下钱塘湖,潮来潮去夕复潮,墓前杨柳不堪折,春风自绾同心结。
可见古代文人,一直都有江干苏小小坟的印象的。
苏小小死时,只有十九岁。她冒了风寒,生了重病,医生说她凶多吉少,她的贾姨娘替她十分着急,她却以为做了几年“佳人”,富贵繁华无不尽享,风流滋味,无不遍尝。这样早死,留给人间一个好的印象,倒是天心有在,乐于成全的。她就一直成为古今诗人仰慕的对象,白居易《杨柳枝》词云:
苏州杨柳任君夸,更有钱塘胜馆娃,若解多情寻小小,绿杨深处是苏家。苏家小女旧知名,杨柳风前别有情,剥条盘作银环样,卷叶吹为玉笛声。
她在世人心头的印象,真是多么深呀!
那么,西泠桥的苏小小坟,又是怎么来的?沈三白的《浮生六记》中倒有一段记载:
“苏小墓在西泠桥侧,土人指示,初仅半丘黄土而已。乾隆庚子,圣驾南巡曾一询及。甲辰春,复举南巡盛典,则苏小墓已石筑其坟,作八角形,上立一碑,大书曰“钱塘苏小小之墓”。从此吊古骚人,不须徘徊探访矣。”
其来由不过如此,正如上海的流氓头子,要在那儿竖起“武松墓”是相同的,要说苏小小的人生观,倒是真正的潘金莲呢!
葛岭、初阳台
《老残游记》开场,说到登州蓬莱阁看日出的事,他们是子夜一过,丑末寅初,便爬到阁上去等日出。我还记得当年在初阳台看日出,那时年纪轻,脚劲大,半夜里就出了钱塘门上宝石山,绕过保俶塔爬向初阳台去,不过四更天。本来西湖里,有两处可以看日出,南山烟霞洞和北山初阳台,都是很开展的。烟霞洞和尚狗眼看人,十分势利,我们穷学生也住不起,打穷主意,只好到北山去。不过,初阳台乃是葛洪炼丹吐纳之地,也是很有名的;葛岭,还是以他而得名。
我们朝东观看,只见海中白浪如山,一望无际,一轮红日缓缓地从海尽头升起,那日头好像比平时大三五倍,红柿子那么红,红光四射,这就是黎明到来了。我们到了孔卯屋便离开高台,曲折到了葛岭,就在一处小亭子里吃野餐,诚所谓晨光曦微,四野静寂,天风海水,怡我胸怀也。一千七百年前的葛仙翁,他大概就在我吃野餐处住家,我们从高台下来时,他上台去做吐纳工夫的。不过年轻人好动,做了神仙,也不知道这位抱朴子有什么了不得的。后来,我在西湖图书馆做事,那一时期对抱朴子颇有兴趣。还有他那位岳父鲍玄,他们都是治老庄之学,主无君无治的。他们说:“混茫以无名为贵,群生以得意为欢,故剥桂刻漆,非木之愿;拔鹖裂翠,非鸟所欲;促辔衔镳,非马之性;荷軏运重,非牛之乐。诈巧之萌,任力违真。”真是快论。不过,到了那时,已经没有夜半爬初阳台的兴趣;在吐纳炼丹方面,我也不是这位仙翁的信徒。我讨厌那些方士神仙,也如讨厌和尚、神父、牧师一般。
我似乎对葛岭特别有好感! 那是因为带着主观的因素,每每唤起我们的甜蜜回忆的原故。有一时期,我们曾在葛岭脚下那公寓住过些日子,就在那些高高下下的亭榭,消磨整个黄昏的。我曾想起那南宋的宰相,贾似道就在葛岭过荣华富贵的淫靡生活,他们的园池,包括整个里西湖;他的游艇不只是华丽,而且用活车系长缆,在宝石山绾了轴的。(前些日子,川剧团演出的《红梅记》,便是写他那一段生活的。)当时有人赋诗讽刺他,诗云:
山上楼台湖上船,平章醉后懒朝天。羽书莫报襄樊急,新得蛾眉正妙年。
那时,他曾纳西湖樵家女张淑芳为姬,宠之专房的。元明两代,葛岭地区,也都是私家园池,到了清代,旗营就驻扎在湖滨,因此,宝石山葛岭也等于禁地。直到辛亥革命后,才成为公共游赏的场所,有如湖滨公园一般。我们踯躅于葛岭初阳台之间,颇有大好湖山归管领之慨。
岳 坟
游西湖的,岳王坟是中心休息站,无论出钱塘门或涌金门,而今是湖滨(杭州人沿旧称旗下),坐船到岳坟,弃船登陆,正好访灵隐三竺及北高峰。山游回来,在此下船,回旗下,几乎成为惯例。岳坟前小小市墟,百货杂陈,正如上海城隍庙,苏州玄妙观,南京夫子庙,春夏秋三季都是很热闹;只有冬季,门前冷落车马稀,如张宗子那样的雅士,总是不多的。有一年冬天,上海友人过杭相访,因为我们住在泉学园,只好在岳坟招待一下。天寒地冻,一家饭馆半掩着门,勉强炒了蛋饭一碗酱油汤对付着。于是游西湖吃蛋炒饭,成为友朋间的笑话。一般的想法,总该是上楼外楼吃醋溜鱼的。
那时踏出我们的寓所,便是岳王坟,我又是在西湖图书馆做事,弄弄史学的,但对于岳王的生平说法,也一直不曾摆脱流俗的传统观点。当年,吕思勉先生的白话本国史刚出版(商务),对于岳飞生平,说得更近事实。(目前,岳王坟已经成立纪念馆,根据史实作了岳飞生平事迹图,已经把“朱仙镇之捷”这类传说抹去了。)岳庙前挂的对联很多,题诗更多。据明人田汝成所集,元明二代,就有一千多首,到了现代,该有几千首了。换句话说:大家在那儿写史论发各人的感慨,带着各时代的民族情绪的。最有名的对联是“青山有幸埋忠骨,白铁无辜铸佞臣”。一直挂在那儿,其它的对联,也是“一朝天下一朝臣”,换了一批又一批的。田汝成推许赵子昂诗,诗云:
岳王坟上草离离,秋日荒凉石兽危。南渡君臣轻社稷,中原父老望旌旗。英雄已死嗟何及,天下中分遂不支。莫向西湖歌此曲,水光山色不胜悲。
1937年冬天,敌军迫进杭富,我离杭州的前夕,又游了西湖,上了岳坟诚有“水光山色不胜悲”之感。我懂得赵子昂的感受的。
到了岳王坟前,当然切齿秦桧夫妇,但“南渡君臣”都是轻社稷的,也不能怪秦桧一人。田汝成《西湖游览志》引前人语,谓:“高宗虑钦宗之返而攘己也,阳奖而阴恨之。丞相秦桧,揣知帝旨,遂主和议。”这倒是合情实的。坟前跪着的铁人,明正德年间初铸时是铜的,而今是四人,当初是三人(都指挥李隆所铸)。 那三人除了秦桧和王氏,还有万俟(音墨其雪),这倒是没有什么异议。清初台湾事平,把那些兵器重铸铁人,加了张俊,这就有点问题了。张俊和岳飞,只是不合作,而陷害岳飞的,倒是另外一位张浚,他是宿将,对岳飞很忌妒的。张浚在宋史上所得的好舆论,还是由于他的儿子张南轩乃是朱熹的好友之故。因此,朱熹晚年也引为恨事。
假使岳飞不死,痛饮黄龙之愿能成功乎? 看来也未必成功的;这一点,王船山宋论上已慨乎言之了。最主要的,是他们的部队不行,军风纪很坏。(朱熹、王船山都是这么说的。)
泉 学 园
在讨厌“西湖十景”这一点上,我似乎是鲁迅的同路人。西湖十景,我都到过,一句话,都不见佳。最讨厌的,每一景都有那位满洲皇帝乾隆的御碑,和他那不通的诗,和肥肥大大的字;他只是附庸风雅而已。景的十种名目,大概宋代已经有了,并不是乾隆的“钦赐”,而是“加封”。虽是自古有之,我还是十分讨厌。有时,我也默默地想:“断桥残雪”的“断桥”,那么萦人怀念,可早已没入平坦的大道和广阔的花丛中去了。而“柳浪闻莺”,千百年来,不会有人听到过的。那“曲院风荷”的石碑,仔细去找的话,还立在宝带桥的西边,可是左手给那三层高楼遮住,几乎看不见了,右手便是泉学园,那一回廊和一列平房,勉强算得“曲院”,至于“风荷”,也给西边的岳坟船埠的小艇挤得连荷花吐蕊展叶的空间都失掉了。世间所谓“名胜”,大抵就是这么一回事。只有我们住在泉学园的人,有时和风轻送,莲蕊清香,还有前人所欣赏的境界,“大好湖山归管领”,此时“南面王不啻也”!
泉学园,大概是“曲院风荷”那一景的看守人,化公为私的手法。他俩老夫妇,为了生活艰难,就借院舍的北门出入,辟为旅人休养之处,一种廉价的公寓。沿湖是曲院,湖岸成曲尺状,把湖水绕为庭沼,留着旧日的莲叶。我们住的那一排房间,记得有十来间,都是租给我们这一类寒士,在上海只配住亭子间的朋友,却也不穷酸到那儿去。我们住了两间,隔邻两间,住了吴茀之夫妇,他是我们乡友,名画家,在美术院任教授的。这些房间,正是“一板之隔”,轻微咳嗽都听到的。我们也时常叩板喧笑以为乐。西边住的那一行列,有时几乎可以说是肺病疗养院,都是肺病的病人,他们在依靠着自然疗治。
湖上的旅客,住别墅的豪富户,自是一等;西湖气候,只宜于春秋二季,夏天如蒸笼,冬天又冷得刺骨,因此,他们的别墅,如刘庄、高庄、蒋庄,都是游客的园林,主人很少来享受。又一等,则是葛岭饭店、蝶来饭店、西泠饭店的主顾,他们多是上海客,也有一半是“洋人”。我们这一种,长年住在湖中的也就很少了。泉学园虽是小小院落,却自有佳景。小艇就搁在我们的房门前,湖沼就是我们的大盆,洗脸、洗衣、洗脚、洗碗,看游鱼在我们脚边穿来穿去,我们就成为鱼的朋友了。船埠游客,到了埠,便匆匆向岳坟去,游倦回来的,又急急找船回湖滨去,很少人会来看泉学园的,虽说是竖了“曲院风荷”的石碑。
张岱(宗子)《陶庵梦忆》,写湖心亭看雪,西湖香市,西湖七月半都是绝妙好文字;我独赏“看雪”一节,“拿一小舟独往湖心亭,天与雪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此是何等境界! 丁卯秋,我从上海归杭州,时三更将尽,月色皎白,雇小舟直驶岳坟,默不作声,任桨板拍碎湖波。那年深冬,黎明,白茫茫的大雾,把西湖整个儿包住了。对面不见人。轻舟从雾袋中穿过;到了湖边,才看见那么一条细痕。湖水真赏,只能这么体会,舌与笔都已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