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魏徵死后》(原文全文)
魏徵将死,唐太宗去看他,问他有什么要求。他表示很担心自己子孙的前途。唐太宗当场就把衡山公主配给他的儿子。他死了,唐太宗又亲临吊唁,罢朝五日,命太子举哀、百官赴丧;赐陪葬昭陵,并且,亲自给他撰写碑文。总之,备极荣哀。
但是,不久事情就发生了变化。魏徵生前曾经推荐杜正伦和侯君集,说他们可以做宰相。魏徵死后,杜正伦因为劝诫太子承乾而受到贬斥;侯君集因为勾结太子承乾谋反而被杀。《新唐书》里说,有嫉妒魏徵的小人就由此说魏徵“阿党”;又说魏徵曾经把谏唐太宗的话都抄送给史官褚遂良。这是违反古来“忠臣不露谏”的原则的。于是,唐太宗不高兴了,就悔了婚约,并且拆掉亲自撰写的墓碑。直到辽东之役以后,才又想起魏徵,着人去祭墓和重新立碑,对他的家属稍加“恩礼”,但是已不像以前那样热情了。
从来历史家讲起“贞观之治”,总要讲到魏徵如何犯颜直谏,唐太宗如何从谏如流,却很少提起这个史实。
当然,在历史上,唐太宗总可以算个“明君”,魏徵也可以算个“贤臣”,这是不消说得的。
但是,上述史实也还值得略加注意。究竟是唐太宗轻信、猜忌和刻薄呢,还是魏徵有错儿?魏徵是知人不明呢,还是有心“阿党”和炫耀自己? 二者必居其一,也可能二者兼而有之。
欧阳修在讲到这段史实时,不胜感慨系之,说:“君臣之际,顾不难哉!”以魏徵之忠直,太宗之睿智,还免不了发生这样的事情。“故曰:‘皓皓者易污,峣峣者难全’,自古所叹云。”他生于宋朝党争激烈的时期,自己也吃过党争的苦头。他断定发生这件事是由于唐太宗听信谗言。其实,照我看,魏徵也并不完全是个什么“皓皓者”和“峣峣者”,并不完全忠直无私。所谓“小人”指摘他的那两条罪状,看来并不是完全无中生有、凭空捏造的。我们读历史,可不能那么天真,把封建时代“君臣之际”看得那么“不难”,那么纯洁,那么真诚。
我们无从而且无须苛求古人,就是因为古人是古人,封建阶级是封建阶级。他们同我们已经隔了封建社会、资本主义社会两个历史时代。他们好也是他们那样的好;他们坏也是他们那样的坏。如果封建阶级、资产阶级的人物竟能像我们所要求的那样大公无私,没有一点尔虞我诈,那才真是奇怪的事情哩。所以,我们不必按照我们的要求去责备他们;当然,也不必按照我们的要求把他们理想化。他们的经验,我们可以借鉴,但也只是借鉴而已。正如唐太宗说的:“以铜为鉴,可正衣冠;以古为鉴,可知兴替。”我们照镜子来正衣冠,并不要我们自己变成镜子,也不要镜子变成我们自己或者我们的衣冠。
顺便说一说,封建阶级的历史家时常把“明君”描写成从谏如流的人。其实,照我看,这也只是事情的一方面;另一方面,“明君”总是“有道的明君”,自己了解情况和有主张的人。唐太宗就是这样的人。倘若自己没有主张,光是“从谏如流”,这位大臣这么谏也听,那位大臣那么谏也从,如此“如流”,岂不变成“参差荇菜,左右流之”,不知道要“流”到哪里去么? 这就不是“有道明君”,而是“无道昏君”了。也正如唐太宗说的:“人主惟有一心,而攻之者甚众:或以勇力,或以辩口,或以谄谀,或以奸诈,或以嗜欲,辐凑攻之,各求自售以取禄宠。人主稍懈而受其一,则危亡随之,其所以难也。”这是说的封建时代的情形,这是说的做皇帝的难处,也是说的从谏是一方面,不从谏又是一方面。从与不从,总是以他们封建统治者的是非、利害为标准的。合则从,不合则不从。
我不是吕东莱的徒弟,不大喜欢做翻案的文章。但是,为了比较客观、全面的看历史,既不是“所谓坏就是绝对的坏,一切皆坏”,也不要“所谓好就是绝对的好,一切皆好”,弄清楚诸如此类的问题,似乎有点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