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村的灯光》(原文全文)

你知道顶从前的时候，村子里的灯光吗?

在你还没意识到暮色已经深浓，灯光正在零零星星亮起的时候，你先已闻到空气中氤氲着的煤油味了。

暮色是从屋子里每一个角落逐渐移过来的。一直到你觉得实在是相当的暗了，才看到主妇们用一支缠着棉花的筷子，熟练而小心的擦着那薄薄的煤油灯罩，再把灯盏里加上煤油，点起那如枣核形的灯光，照得墙壁上人影幢幢的，那人影出奇的高大，摇晃的幅度又很奇特，于是，给夜的来临增加了恐怖与神秘的气氛，觉得是另一个世界赶走了白天，占据了人间，人们说话与笑闹的声音都不知不觉的减低了。

屋子里的灯光，从屋外看去，摇曳而昏黄。

屋子外面是迅速加浓的黑暗。

在没有电灯的时代，夜是靠着月色或雪光来照明的。因此人们对“朔望”特别敏感。有月的晚上，可以多赶一程路，而许多属于神秘鬼怪的传说，也大部分发生在有月的夜晚。那背景，月亮照着清寂的大地，是一幅值得画家去描绘的画。月色照临下，那绝无灯光干扰的大地，是多么神奇! 而在下大雪的日子，那黑夜与白雪的画面就形成强烈而绝佳的对比。人们靠着雪的照明，有机会在夜里，视野极端辽阔的情形之下活动，又是多么富于孤绝之美! 在这样被雪照亮的夜里，听到外面那卖清水萝卜的小贩寂寞的叫卖声时，就不会使你觉得过分凄凉了。虽然那寒冷还是同样的，而希望人们由温暖的家中冒寒出来照顾生意的心情也依然是那么萧索。

当你必须在既无月又无雪的黑夜外出的时候，你就要打着一个灯笼，去照亮你脚下仅一两尺范围的道路了。提灯夜行的人，总有一些艰苦与凄惶的故事在心头吧? 他是为了生活，必须赶路吗? 是错过了宿店吗? 是家中有了病人吗? 是妻子要生产吗? ……无论为了什么，心情总是惶急或带着几分苍茫的吧?

如果没有灯，而你必须走黑路的时候呢?

除非你很熟悉这段路，知道要在什么时候跨过一条水沟，在什么地方拐一个弯，然后，要沿着你所熟悉的住户的院墙，摸着一家一家的大门，数到你所要抵达的门口。

在没有电灯的时候，人们是比较会适应黑暗的。

当熄灯就寝之后，在百分之百的黑暗里，你闭上眼睛，却也会看到无数小小红红、像针尖一样的星点，使你觉得自己是置身在另一个冥茫无际的世界，无涯无尽，而或许，那就是你日常所感觉不到的，真正的宇宙太空吧?

在灯光明灭，短暂的照亮而瞬即隐去的年代，人们有较多的机会去幻想周遭那不可见的世界。在必须闭上眼睛而又不能立刻入睡的时间里，对生命的感觉总带着几分艰辛与孤零，它没有多少机会让你不舍昼夜的去奔忙，但万一你仍不得不在天黑以后赶路的时候，也就格外显得仓惶了。

童年，随父母离开深宅大院的老家，搬到那完全没有开发，仅有少数人家的荒村。因为有工业家看中了那片海和荒原，要开办一个后来成为全国最大的盐厂，而我们是那草创盐厂员工中的一家。荒村野道，海风呼啸中的雪夜，父亲却时常要提着纸灯，到一个名叫“海家”的小铺，去给我们买那红白相间的糖球和兰花豆或大花生。于是，父亲从风雪中回来，呵着冻手，吹熄那长圆形的手提纸灯，解下冻着冰花的粗毛围巾，把糖糖豆豆，递给我们时的那景象，就成为我至今回想起来，心酸不已的一个个摇曳着灯火与亲情的冬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