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瘾》(原文全文)

这些日子，电影《末代皇帝》和同名的电视剧正在公映，当此之际，我也想来谈谈皇帝，特别想谈谈原本并非皇帝，但“虽不能至，心向往之”的人物的“皇帝瘾”。

辛亥革命以来，因谈皇帝而贾祸的事情不断发生，这是因为，风格和皇帝仿佛，类似或者百分之几相像的人是最忌讳人谈皇帝。你谈皇帝，他就以为你在影射他，讥诮他，愤然“对号入座”，面色大变了。现在我可以放胆在这儿谈皇帝，是因为时代毕竟不断在进步，当前的风气使人大体放心的缘故。

皇帝是很威风的，睥睨一切，君临万民。在旧时代，即使没有“朝觐”过的人，从弹词说部里，戏曲舞台上，也可以知道皇帝威风的一二。他纵情欲乐，颐指气使;他为所欲为，威风八面，特别是：他还可以任意杀人。在新时代，即使没有皇帝了，人们仍然可以从故宫的气势，从历史的掌故，也从戏曲舞台和电影、电视上，从某些横行霸道的人物的嘴脸上、行径上，想见皇帝的派头。皇帝一不高兴就要杀人了，什么都可以成为他杀人的理由，或者没有什么理由也可以杀人。对某些他所特别痛恨的，还要诛九族。有时又故意放着不杀，而是长期加以凌辱，慢慢折磨，故示宽仁，施行一种更特别的刑罚，雍正、乾隆，就都干过这一类勾当。从皇帝看来，一切人都应该是乖乖的，柔顺的，谄媚的，颤栗的，这才顺眼。有见过清朝的大臣袍服的么?那个马蹄袖，使大臣在俯伏时很像长出牛马的蹄似的，这使我们看了非常不舒服，但是皇帝看了却非常舒服。有见过颐和园那个舞台对面，设在皇帝宝座的殿堂外头一列长长的走廊的么?那是慈禧太后看戏的时候，大臣们跪着陪看的地方。自己看戏，却要大臣们长时间跪着，这是多么荒诞啊! 然而，在慈禧太后一类人物看来，这才十分顺眼。鲁迅在《谈皇帝》中，引述他家一个老仆妇的话道：“皇帝是很可怕的。他坐在龙位上，一不高兴，就要杀人;不容易对付的。所以吃的东西也不能随便给他吃，倘是不容易办到的，他吃了又要，一时办不到：——譬如他冬天想到瓜，秋天要吃桃子，办不到，他就生气，杀人了。村妇的描绘是朴拙可笑的，但你能说在某一方面，它不也入木三分么! 京剧《姚期》里，有一首定场诗，主角这样唱道：“伴君如伴虎，终日伴虎眠，一朝龙颜怒，四体不周全。”戏中的大臣和绍兴的村妇也是所见略同的。鲁迅曾经感慨道：“皇帝一自觉自己的无上权威，这就难办了。既然‘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就胡闹起来，还说是‘自我得之，自我失之，失复何恨’哩!”即使闹到山河破碎了，他还可以本着“我毁的不过是自己的江山罢了”的心理，自己排遣一场的。

历史上的皇帝，不仅多有任意杀人的，还有以杀人取乐的。朱元璋亲自看大臣被打屁股，南汉皇帝刘用酷刑对待侍从，看到朝臣、宫女被凿眼敲齿的时候，就动腮流涎，显得好似宴饮一般的快乐，就是一些活生生的事例。自然，在历史的芸芸君主之中，也有一些是比较体谅民生疾苦，为百姓做了若干好事的，或者具有改过精神，肯听听御史们的谏议，做了错事之后，还有下“罪己诏”的。但总的来说，这类人物毕竟像是凤毛麟角。荒淫无耻，骄横恣肆，绝无自省精神的人到底居多。

皇帝这种威风八面，骄奢淫逸的生活，就使一些人羡慕备至了。于是有皇帝瘾者应运而生。刘邦未做皇帝前，领徭役到过咸阳，在道旁看到秦始皇威风凛凛的仪仗，就曾经喟然太息道：“嗟乎，大丈夫当如此也!”就是一例。后来刘邦起义，经过多番苦战，果然灭了秦朝，在击败项羽，登上帝位的时候，看到群臣按新订朝仪伏地山呼万岁的情景，也曾经得意忘形地说：“我如今才知道做皇帝的尊贵。”就是一个突出的例子。

历代农民起义，它的领导人物，大抵攻下一两个城邑，就迫不及待地举旗称王，一心想从此走上一个个台阶到达皇帝的宝座，那个时代的风云人物，大抵有一股“皇帝瘾”，这是受历史的影响，不足为奇(难道你能够奢望在那样的封建社会中，农民形式的起义人物，能够有什么民主共和的思想么!)奇怪的是到了现代，帝制的流毒还这么暴露无遗，清朝的最后一面杏黄龙旗被迫降了下来，有皇帝瘾的人还是那么多! 辛亥革命之后，出现了袁世凯称帝，张勋复辟一类的丑剧，不待说了。更可怕的，是在“民国”期间，还不断出现这么一些案件：偏僻地方，几个农民，或者几个流氓，聚众举事，或者索性铤而走险当土匪了(这是真真正正的当土匪，而不是什么闹革命)，往往只啸聚十个八个人，或者几十个人，就有一个头子自立为皇帝，分封其他的人做丞相、军师、先锋什么的，刻个大印，横行一时，当前六七十岁的人，会记得在二三十年代间，这类小小土匪皇帝，是不断出现的，那时的法院杀人布告，也常常透露了这一类消息。辛亥革命之后，草野有这么多可笑的活剧，这就可以想见，尽管民主浪潮翻腾澎湃，而羡慕皇帝生涯，认为“大丈夫当如此也”的人，着实是有那么一小批的。

还有一些人，虽然没有非分之想，更不敢明目张胆地说自己有帝王思想，但是对皇帝生涯，潜意识里却是垂涎三尺。香港不就有这样的照相馆么，布景出现宫廷的一角，让人化装成皇帝去照个相，收取很高的服装租金和摄影费用，听说生意还很不错呢! 北京的仿膳菜馆，仿制宫廷名菜(你当然知道：皇帝开饭叫做“传膳”，“仿膳”的名字就相应产生了)，生意非常兴隆，甚至最高级的菜有三百元一客，数千元一席的。各地闻风而至的食客当中，心里对皇帝的生活是不是也相当羡慕，这就要问问他们自己才知道了。

辛亥革命以来，袁世凯以下，一批独裁者，大小军阀，尽管身上穿的，不是龙袍，而是长衫马褂、中山装;头上戴的，不是冕旒，而是毡帽或者鸭舌帽，但只要是作威作福的，唯我独尊的，傲视群伦，喜欢一个人说了算的，他们的帝王意识也不会少，不过还不至于像袁世凯那么利令智昏，公开地黄袍加身，大封五等爵，册立皇后太子罢了。蒋介石的政府被人称为“蒋朝”，自然不为无因。蒋介石不是曾经要全国的公务员，在提到他的称谓的时候，都立正和挺身么! 这个封建威风，也够瞧了。

如果说，以建立公有制，解放全人类为目标，以天下为己任的共产党，它的党员绝对不会有潜在的皇帝瘾，这话恐怕并不公道。真正优秀的共产党员是有免疫力的。但是那些思想不纯的呢，那些灵魂里存在许多杂质的呢? 难道他们就真个一尘不染了吗! 解放不久，有人揭发出广东有一个县的县委书记，有一天半开玩笑地向县里的干部们说：“众卿有事启奏，无事卷帘退朝。”虽说是半开玩笑，但为什么开这样的玩笑呢? 这不也流露了他灵魂里的一些沉淀和渣滓么! 我们自然不能因此就指责这个人有十足的皇帝瘾，真的图谋做皇帝，但百分之几的瘾有没有呢? 如果说半点儿也没有，我可不敢写这个包票!

历史上大量的皇帝，都免不了这么几个毛病：由于他们觉得自己是“九五之尊”了，凌驾于群臣万民之上了，因此纵情欲乐，暴殄天物，就是自然而然的事。由于他们只爱听阿谀的话，不爱听逆耳忠言，因此就常常为小人所包围，太监佞臣，就常成为他们最信任的人了。正直无私的人物，就惹他们讨厌了。他们一天到晚生怕宝座被人夺去，疑心也就格外之重。怎么压制他们心目中的异端呢? 就想出了各式各样的残酷手段和用尽了翻云覆雨的权术心机。这些毛病混合在一起，不断地滚雪球，越滚越大，有些人就是在这种情形下搞到天下大乱，从宝座上摔下来的。

这种情形，也同样出现在飞扬跋扈的官僚主义者，以至于有潜在的皇帝瘾的人的身上，一个人想作威作福，唯我独尊，傲视群伦，万事自己说了算，就不可避免的要沾上几分此类毛病，最终也就不能不喝下自己亲手酿制的苦酒。

有鉴于报上不时披露某些有一个什么地位就忘乎所以，横行霸道，腾云驾雾，任意胡为的人物的事迹，我想，谈谈皇帝瘾的为害，大概还不是全无意义的事情吧! 虽然，表面看来，共产党员和“皇帝瘾”，好像根本沾不上边，仿佛相距比十万光年还远。

真正的共产党员永远是群众中的一员，无论地位多高，都不会飘飘然觉得高人一等。他们以平民风格为荣，以飞扬跋扈为耻。十月革命之后，列宁受到群众狂热的拥戴，有一次当他走进会场的时候，有人站到椅子上热烈欢呼，列宁悄悄地走到此人背后，平静地说：“同志，请安静一点!”周恩来同志视察工厂的时候，和工人一道吃粗粝的伙食，临走还坚持留下粮票和饭钱。从这些伟人小事中，我们可想见名副其实的革命先驱者的伟大襟怀。

文学描写上有一句名言：“风格就是人。”这句话，我想也同样适用于知人论世，以至于探索人们灵魂世界的秘密。

1988年8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