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1月02日星期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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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鸡心枣》(原文全文)

初秋时节,家乡的亲人给我捎来一篮鸡心枣:一头尖,一头圆,像颗颗小巧玲珑的鸡心;一半青,一半红,青如翠玉,红似玛瑙,亮闪闪地放光……这些可爱的小果实,勾起我对童年的回忆,涌出一股复杂的感情:一片敬意,几丝酸楚,还有隐隐的不安。因为,我想起了他……一已经过去三十年了。我十一岁的时候,爸爸妈妈把我送到乡下奶奶家上学。大概是由于村旁有个大苇坑吧,奶奶的村子叫芦花塘,...

初秋时节,家乡的亲人给我捎来一篮鸡心枣:一头尖,一头圆,像颗颗小巧玲珑的鸡心;一半青,一半红,青如翠玉,红似玛瑙,亮闪闪地放光……
这些可爱的小果实,勾起我对童年的回忆,涌出一股复杂的感情:一片敬意,几丝酸楚,还有隐隐的不安。
因为,我想起了他……


已经过去三十年了。
我十一岁的时候,爸爸妈妈把我送到乡下奶奶家上学。大概是由于村旁有个大苇坑吧,奶奶的村子叫芦花塘,只有十几户人家。来到奶奶家,枣儿刚红圈。
一天,奶奶给我一个任务:给房后的枣树当“哨兵”。奶奶说,那棵树结的是鸡心枣,肉厚,核小,又脆又甜,全村就这么一棵。每年不等枣儿红透,就被馋嘴的孩子们打去一少半。
我一听,恨不得立刻捉住偷枣人。我朝奶奶拍拍胸脯,绕到房后去站岗。
奶奶看我拎着一根荆条子,追出来嘱咐:“民子,可别打人啦,吓唬吓唬就行! 啊?”
枣树不算大,绿油油的叶子托住阳光,闪耀着白花花的光芒。我揉揉眼睛,仔细观察,果然发现枣子被偷过了——我看见一根、两根……光秃秃的细把儿。幸好,树尖上那棵最大的枣子依然垂挂在那里。我舒了一口气。它是被我封为“枣王”的,等到熟了摘下来,进城好对伙伴去吹牛:我奶奶家的鸡心枣,颗颗这么大!”
槐毛跑来了。
槐毛是我的朋友,小眼睛,塌鼻梁,又细又软的黄头发,象一片贫瘠的土地上趴着一片枯萎的乱草。我到芦花塘那天,他来见我。奶奶让我管他叫二叔,我不叫,就叫他槐毛。他一点也不恼,没说几句话,就问我:“伙计,想吃瓜不?”
“什么瓜?”
“香瓜呀!”他鼻孔一吸,仿佛已经闻到了香瓜的气味。
“哪儿卖?”
“卖?”他挤挤小眼睛,“俺,俺就卖。”
原来,他是领我去偷瓜。出村半里远,有一小片瓜田,是麦熟爷爷的。麦熟爷爷是种瓜的老把式。他种的香瓜,光溜溜,黄橙橙,看一眼,能让你流口水;凑近鼻子,甜丝丝的香气直钻进五脏六腑;拍一掌,就露出红瓤白肉;咬一口,甜得你跟头流星……偷过几次之后,我常常胡思乱想:我啥时有了一大笔钱,第一件事就是把他的香瓜统统买下来,不吃饭,光吃瓜。
这会儿,槐毛跑来找我去偷瓜。我心里怦然一动:他人熟地熟,保险知道偷枣人是谁。
我问他,他认真地想着。
我摘下几颗枣给他,他推开我的手:“俺不爱吃枣,就爱吃瓜。”说完,又挠着黄头发,起劲地眨巴小眼睛。
大道那边,传来一串悦耳的鸟鸣,夹杂着噼噼啪啪的鞭响。
槐毛眼睛一亮,往那边一指:“对对,就是他! 就是他!”
他说的是哑巴。哑巴正甩着羊鞭,赶着那只长胡子的黑山羊,向村外走去。他嘴里含着一片水稗子草叶,吹出一串“啁啁……啾啾啾……啁啁……”的声音,婉转动听,好似百鸟争鸣——那是他的歌。他跟我们一般大小,厚嘴唇,大嘴巴,剃个小光头。他跟我家是邻居。因为他不会说话,没人跟他玩,陪伴他的只有那只黑山羊。可是,姑姑、婶子、嫂子们却挺喜欢他。那些“光屁股猴”、小妞子,抱住妈妈的大腿哭哭咧咧,缠得大人们做不了事。哑巴就唱起他的歌——吹出欢快明丽的鸟叫声,把小把戏们吸引过来,他咦咦呀呀地比划着,哄着他们玩。有时,他还把小把戏驮在背上,一边吹鸟叫,一边跑,风儿掀起敞开的小褂,就象张开两只大翅膀在飞翔……美得小把戏“哏哏哏”地乐,起劲地颠屁股。
大人们做完事,接过孩子,总要朝他高高翘起大拇指晃动两下。这是他最快活、最羞涩的时候:他脸蛋红扑扑的,咧着大嘴笑。“啪! 噼啪! 鞭声甩得更响了,黑山羊也乐颠颠地在他身后跑……
“真是他?”我问槐毛,“真是他偷我家的枣?”
“没错! 他有病! 你没见他上午脸黄,下午脸红? 那就是病。得了那病,嘴馋! 槐毛拍拍脑门,又说:“俺想起来哩! 昨个晌午,俺看见他从枣树上爬下来……”
我瞪着哑巴,抡着荆条子冲上去。


“站住!”我拦住哑巴,大喝一声:“你是小偷! 懂不懂? 小偷!”
哑巴咳嗽几声,脸上浮着一片红晕,象西天边的火烧云。他瞅瞅我,傻傻地笑。
他不懂。我指指枣树,又指指他的嘴,使劲竖起小拇指。
他懂了。摇摇头,“哇哇”叫了几声,又眼一闭,嘴一撇,鄙视地晃晃小拇指。他在发誓:谁偷枣,是坏蛋!
好小子,还不认帐! 我气坏了,用荆条子在地上画个圆圈,往当中吐口唾沫,再狠狠跺上一脚(这是对哑巴最严厉的咒骂)。他虎起眼,“嗷嗷”直叫,小胸脯一起一伏的。
我骂他一声,他就狠抽一下羊鞭,仿佛要把我的骂声抽碎。
这更使我火上浇油! 我不跟他费唾沫了,气冲冲地去告状。
走进哑巴家,我对哑巴妈说:“三姑,管你们家哑巴不? 他偷我家的枣。”
三姑正在剁猪草。她停住刀,不惊不气,还笑微微地问:“啥时候呀? 俺哑巴没干过这号事哩!”
“昨天晌午!”我没好气地回答。
“晌午?”三姑歪歪脑瓜,“他睡觉来着,没见他出去哩!”
护犊子! 真正的护犊子! 难怪他生了个哑巴儿子。我张口就说:“我亲眼看见的,他从枣树上爬下来,就跑了。”
“哟! 这是咋说的哩!”三姑脸上的笑容不见了,“小民子,你别恼,等他回来,俺好好训训他。啊?”
傍晚,我听见东院三姑在嚷嚷。爬上墙头一瞧:三姑正一边往小饭桌上摆饭菜一边训哑巴呢! 哑巴啊啊分辩着,外加令人眼花缭乱的手势,又不时地蹲在地上咳嗽……
三姑立刻变软了,赶忙给他捶后背,又把一碗饭挪到他跟前。哑巴气性大,撅着嘴,梗着脖子不吃饭。三姑又细声慢气地哄他,往他碗里一劲儿夹菜……哼,偷枣倒有理了! 倒成了功臣啦! 都怨三姑养得娇,奶奶护着他。
我心里真憋气。
第二天,嘿嘿,哑巴偷枣的证据终于被抓住了!
上午,我去村外小树林里粘唧鸟。秫秸杆头上插着铁丝圈,缠满蜘蛛网,瞅准树上的目标,一粘一个;不到吃午饭的时候,就粘了十七个。我高高兴兴地回来了。
一进村,看见老槐树底下,哑巴正跟几个“光屁股猴”、小妞子逗着玩。他捏着一颗枣子,挤眉弄眼地晃,招得小把戏们举着手,踮着脚,争着要。哑巴嘴里“唔”了一声,递给这个两颗,又“唔”一声,递给那个两颗……那神气,活象个大将军在给他的部下发勋章! 小把戏们接过来,都朝他翘翘大拇指,迫不及待地啃起来。他嘿嘿乐着,也咬开一颗。这时,外号“大喇叭”六婶的儿子小栓子跑来了,手指含在嘴里,黑亮亮的小眼珠,瞅瞅别人,又瞅瞅哑巴。哑巴打个愣,赶忙把剩下的半颗枣叼在嘴里,双手翻衣兜……什么也没掏出来。他朝小栓子拍拍两只空手,摇摇脑瓜,表示没有了。小栓子嘴一咧,要哭。哑巴眨眨眼,急忙从牙上“摘”下那半颗枣,递给小栓子……
我加快脚步走过去,定睛细看:没错! 鸡心枣!
我气不打一处来。偷了我家的枣,跑这儿充善人来啦! 我第一个念头就是揪着哑巴的脖领,把他拽到奶奶和三姑面前,看她们这回还说啥? 可又一想,不好,奶奶心软,保险不让我向三姑告状;即使护犊子三姑知道了,也顶多撸两句完事,哑巴要是再来个不吃饭,那……
我决定亲自教训他一顿!
下午,我去找槐毛帮忙。这小子,大概是怕哑巴的羊鞭,吭吭哧哧的,不说行,也不说不行。
两人还怕他一个? 真是胆小鬼! 我不管三七二十一,拉着他就走。
来到村外,我俩钻进大道旁的玉米地里。
玉米棵长得好茂盛,棵棵腰里掖着两三颗“手榴弹”,肥大油绿的叶子,织成一张密密的大网,闷得人透不过气来。工夫不大,小褂就被汗水浸透了,我索性脱下来,提在手里。
一阵动听的鸟鸣夹杂着鞭声,从远处飘来。我朝槐毛努努嘴,做好了战斗准备。
哑巴赶着黑山羊,接近我们埋伏的地点了。渐渐地,透过壕沟可以看见他那移动的双腿,我兴奋地等他靠近,靠近……我猛地一挥手,槐毛跟着我冲出去。我一抖小白褂,把哑巴的光脑瓜蒙住,脚底下顺势使个绊子,把他摔倒在地。我吩咐槐毛按住他的腿,扬起巴掌,照着哑巴的屁股蛋,啪! 啪!
哑巴受了惊,胳膊腿乱扑乱蹬,嘴里嗷嗷啊啊地怪叫,槐毛按不住,总想撒开他逃跑。我正起劲地拍打哑巴的屁股。突然,我的屁股却不知被什么东西猛地一撞,咚地一下,来了个“狗吃屎”。我爬起回头一看,我的妈,那只黑山羊瞪着小眼睛,摆出一副拼命的架势,把头一低,挺着两只尖刀般的犄角,又朝我冲来!
我和槐毛撒丫子跑,跑出一段路,喘着气停下来,只见哑巴坐在地上,揉着眼睛呜呜地哭。黑山羊在他身边不安地转来转去,舔舔他的腿肚,又衔衔他的裤腿,对着哑巴“咩咩、咩咩”地叫,好象在苦苦劝慰:别别,别别……
看他以后还敢偷枣不!


这些天,我不给枣树“站岗”了。一来已经教训了偷枣人,二来我和槐毛也很忙,挖猪菜,捞小鱼,捉蛤蟆,逮蝈蝈,去偷麦熟爷爷的香瓜……
麦熟爷爷好凶噢! 他爱喝酒,脾气暴,发现我们偷瓜,抡着长烟袋,撵兔子似地追我们,外加一串气呼呼地叫骂:“你个小兔羔子! 小喇喇姑! 小地老鼠……”撵得我们连滚带爬地喘不过气来。逢到这种情况,晚上,槐毛照例要挨他爸爸一顿鞋底子;我也要被奶奶数落个够(奶奶从来不打我),再跟在奶奶屁股后面,磨磨蹭蹭去向麦熟爷爷赔不是。我俩记吃不记打,老实两天,又禁不住香瓜的诱惑,趁着月黑天,悄悄摸进瓜园,摘下几个香瓜,躲进高梁地里,一边嘲笑麦熟爷爷一边大嚼起来。吃完抹抹嘴,拍拍鼓胀的小肚皮,心满意足地回家了。
可是,我发现这几天,枣儿又被偷了。
这个哑巴,也是个记吃不记打的角色。我正要去找槐毛商量,再惩罚哑巴一顿,东院忽然传来凄厉的羊叫声。那叫声,一阵紧似一阵。
我跃上墙头,看见哑巴的爸爸和一个小伙子正在捆绑黑山羊。还有两三个老人,叼着烟袋杆看热闹。
我这才意识到,这些天,哑巴很少出村放羊,偶尔赶着黑山羊,在村里转悠一会就回家。
从那几个老人的闲谈中,我听出眉目来:哑巴的病转重了,医生嘱咐他爸爸,给他吃点好的,补养补养身体。
哑巴的爸爸要杀羊!
一道寒光,哑巴的爸爸举起了尖刀……
那山羊……啊,我惊异地发现,一串泪珠竟从它的眼睛里扑簌簌滚下……那叫声更凄惨了。
哑巴在屋门口出现了!
他两颊赤红,眼睛惊恐地大睁着,嘶哑的喉咙里迸出“嗷——”的一声,发疯似地冲过来,拼命推开爸爸,猛扑在黑山羊身上……
黑山羊把头依偎在小主人的怀里。四肢不停地抽搐着,发出一声声求救的哀鸣……
人们怔住了。
无论哑巴的爸爸妈妈怎样解释,哑巴紧紧抱住山羊不放。他嘴巴紧闭,一声不吭,溢满泪水的双眼射出怨恨的光芒……
一阵剧烈的咳嗽……
哑巴的爸爸妈妈,眼圈红了。
老人们嘴唇“咂咂”响着:“这孩子,仁义啊!”
我溜下墙头,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只觉得胸口闷闷地难受。
我不想惩罚哑巴了。
三天后的一个晌午,奶奶吃过午饭,去舅舅家了。我刚想睡觉,猛听得房后有咚咚的响声,那是杂乱的、持续不断的脚步声。
有人偷枣! 我脑子里飞快地闪过这个念头,困意登时消失了。我翻身下炕,拎起荆树条子,绕到房后……
我惊呆了!
枣树下,哑巴气喘吁吁地扯住槐毛的胳膊。槐毛一只手紧紧捂住衣兜,另一只手拼力挣扎,企图挣脱哑巴的揪扯跑掉。
我似乎明白了什么。我的眼睛喷火了! 几步跨过去,一把揪住槐毛的衣领,另一只手插进他的衣兜……
掏出的是一把鸡心枣!
槐毛涨红着脸,嗫嚅着:“我,我在地、地上……捡的……”
还狡辩! 这个“朋友”! 这个“叛徒”! 我紧紧咬着牙根,瞪着他。
哑巴喘着粗气、蹲在地上,胸腔里发出“空空”的咳嗽声。
槐毛的爸爸听到消息赶来了。他二话不说,抡着一只鞋底子,没头没脑地揍槐毛。槐毛捂着脑瓜,杀猪似地哭叫求饶。
也许,我应该可怜他,为他说情,他毕竟是我的朋友。但恰恰相反,正因为他是我的朋友,我才更觉得他可恨。
哑巴起初也默默地看着,渐渐地,他变得不安了。鞋底子每次落下,他脸上的肌肉就微微一抽。
突然,他走过去,拉拉槐毛爸爸的衣袖,呜呜哇哇地喊叫——他竟然替槐毛求情! 但这无济于事。哑巴被槐毛的爸爸摇动的身体拽得跌跌撞撞。他不停地啊啊乞求,可槐毛的爸爸的鞋底子依然冰雹似地落在槐毛的手上,背上……
哑巴不再乞求,奋力去掰那只揪住槐毛的大手。他急促地喘息着,肩头一耸一耸地抽动,一颗颗豆粒大的汗珠在他脸上追逐着,苍黄的脸已经变得煞白煞白,毫无血色。他快要支持不住了,眼神里迸出痛苦的焦急。
我的心也软了,正要去帮帮哑巴,一个意想不到的情景发生了。
哑巴猛地低下头,张开嘴巴,朝槐毛他爸爸的手背咬去……
“哟!”槐毛他爸爸被这突然的袭击惊住了,大手不由一松……
槐毛脱逃了。
哑巴软绵绵的身体瘫倒在地……


晚上,奶奶从舅舅家回来。我向她报告:捉住了两个偷枣人。
奶奶听说有哑巴,还是死活不相信。我粗脖子红脸地跟奶奶争辩,把那天哑巴怎么给光屁股猴们分枣,甚至连最后半颗怎么分给小栓子的事也讲了出来。当然,我也讲了哑巴受到的惩罚。
奶奶一听,勃然变色,伸出手指狠狠戳了一下我的脑门:“你,你,你这个小祖宗哟! 你,你打……打人家! 枣儿是俺送给他的!”
什么? 我惊愕得说不出话来。
“他得的是痨病啊! 俺瞅着孩子怪可怜的,就打了一捧枣儿……人家孩子不要啊,是俺生拉硬拽地塞进他的口袋里。别看人家不会说话,心里头干净着哩! 你,你,你打人家……”奶奶指点着我的脸,说不下去了。
好一会,奶奶深深叹了一口气,声音颤颤地说:“这孩子,这孩子,才吃了……半颗枣儿……”她撩起衣襟,擦擦眼角,慢慢走出屋去。
一团火,烧灼着我的心。这些天的事情,一桩桩重现在我的眼前……
我狠狠捶了一下脑瓜。
十几天了,看不见哑巴赶着黑山羊慢悠悠地出村去,看不见他驮着小把戏们快活地“飞翔”,也听不见他那清脆的鞭声和鸟鸣……他的病愈来愈重了,整日躺在炕上。
这些天,那些大嚷大叫的蝈蝈、活蹦乱跳的小鱼、气性大的鼓肚子蛤蟆,还有吃不够的香瓜,对我都失去了往日的吸引力。我心里空荡荡的,没有魂似地转来转去。有时,我爬上墙头,久久望着东院的北屋,痴呆呆地想:哑巴就要从屋门走出来了,就要出来了,他会朝我点点头,吹出一串活泼泼的鸟叫声……可是屋门始终静静的,不见他的身影,只有那只黑山羊在“咩咩”地呼唤。
我想去看看哑巴,却没有勇气走进东院。沉重的负疚感压在我的心头,我没脸见他。
一天早晨,我被东院传来的嘈杂声惊醒了。
奶奶走进屋,叹着气告诉我:哑巴快不行了。
我的脑袋似被重重击了一下,“嗡”地一声胀起来。我愣了好久,才急火火地跳下炕,向屋后跑去。
来到枣树下,我甩掉鞭子,不顾一切地往上爬,往上爬……去摘那颗最大最红的“枣王”。我心里一遍一遍地呼唤:哑巴啊,等等我,我就要去看你啦!
跳下枣树,我顾不得在磨出血印的肚皮上抹上一口唾沫,顾不得摘下小腿上的一根枣刺,握着那颗鲜红硕大的“枣王”,跑向东院门楼。
“大喇叭”六婶背着小栓子正走出院门。小栓子在她的背上颠着屁股哭叫:“俺要哑巴哥哥,俺要哑巴哥哥……”六婶红着眼圈不回答。
我走进外屋,正跟从里屋走出的麦熟爸爸打了照面,我的心一阵狂跳,慌忙闪到一边。麦熟爷爷的脸上,看不到一点平时的凶相,他苦着脸,颤着白胡子,喝醉酒似地叨叨着:“可惜呀,没摸过一个瓜、一颗枣……可惜呀!”他看也不看我一眼,摇着满头白发,去了。
我掀起门帘,第一眼就看见,迎面桌子上端端正正摆着一个黄橙橙的香瓜!
一阵阵飒飒的秋风扑向窗棂,窗纸簌簌抖动着。
……晚了,晚了,哑巴已经去了。
哑巴啊,你为什么走得这样匆忙? 不等我向你说一句道歉的话,不等我向你高高翘起大拇指。临走你也不明白,为什么白白挨了打——带着一个委屈的问号告别了芦花塘啊!
哑巴静静地躺着,神态安详,好象刚刚睡熟,看不出一丝怨恨和委屈。难道他是平静地离去的吗?
望着他的面容,我的心痛楚地紧缩着,喉咙哽噎住了,一颗冰冷的东西跳出眼眶,无声地淌落脸颊。
我的手微颤着,把“枣王”轻轻放在他的枕旁。
走出屋门,泪光中,我看见一个孩子站在羊圈前。他背对着我,身旁立着一个装满青草的大筐,左手提着一把镰刀,正默默地抓起一把把青草撒进羊圈。
那可怜的畜牲啊,不吃也不看,只是哀哀地叫,用尖刀般的犄角冲撞圈门! 那孩子却依然失神地一把一把地撒着青草……
他是槐毛。
槐毛被我的脚步声惊动了。他回过头——脸上满是泪痕……
这以后,村里再也听不到麦熟爷爷嚷嚷丢瓜了。
哑巴离开这个世界已经三十年了。
他从来没有对我说过一句话。可我听到,他对我说了许多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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