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梦》(原文全文)
杜甫《梦李白》中有这样两句诗:“故人入我梦,明我常相忆。”一般人大概都有这些经验。但梦境多半一闪即逝,醒后也容易忘记。几次梦见老友李何林和台静农,多半只相视一笑,不及寒暄,就不见踪影了,醒后深觉怅然。
对于梦,有种种解释,我们不去多谈。一般说来,我以为梦是内心深处感情的闪光,现实生活的瞬间反映。因为错综复杂的组合,梦往往有些荒诞的色彩,但其核心仍然离不开现实生活。
前些时,我同时梦见了老友李何林和台静农,一如生前,感到十分欢快,醒后怅然,口占《记梦》一首:
梦里欣逢两故人,
天空海阔论诗文。
堪惊点石成金术。
友谊温馨暖众心。
我对末二句加了一点解释:“所谓点石成金,因为一些不被人注意的小事件,一经诗人点化,却就成为世人传诵的佳句,丰富了人们的精神世界,例如我们提到的‘野渡无人舟自横’,‘夜半钟声到客船’。静农是喜欢饮酒的,所以特别欣赏‘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山阳关无故人。’这里蕴藏着多么真挚深厚的友情! 它们为人们传诵,绝不是偶然。”
醒后我想:生前我们也谈论文学,但同何林谈的,偏于现代文学,同静农谈的偏于古典文学,而这次却只谈到了唐人绝句。这大概是因为。我为孙儿女选讲了一些唐人绝句,无意成为一本小书。《唐人绝句启蒙》印行了,分送了一些本给朋友,意外得到他们欣赏。何林于1988年11月9日在北京逝世,两年后同月同日,静农在台北离开了人们,我都不能送上这本小书博得一笑了。
何林是同我结交七十年的老友,静农同我的友谊确实是“从童颜到鹤发”。相隔两年,他们在同月同日谢世,梦中一晤,更使我有“魂来枫林青,魂去关山黑”之感了。
故乡遭受了严重的水灾,引起我对生者的关怀,对亡者的想念。母亲是移葬在故家后园里的,棺木或受水浸,但不会有什么大危害的了。这也使我想到一些往事,写了一首诗:
少小离家久不归,
时时深愧负春晖。
家严深会此中意,
慈母墓前种玉梅。
我1922年初到安庆转学未成,次年到北平,中学毕业后,又上了大学,1926年才请假回家省母,但在她病危中又不得不离开,病故又来奔丧,是生平一大憾事。
1957年我回乡看望父亲,知母已移葬家园,父亲在墓前种了一株玉梅。
大概是受这次水灾影响,前些天我梦中回乡,但对家园只远看一眼,也并未遇到人,可以问一问:“寒梅着花未?”
我快步向静农的故宅走去,路面稍稍有些泥水。故宅的情况还是我童年所见的样子,宅后有一块很大的园子,种些花,也种些蔬菜。园里还有点积水,但菜地的小径上人可以立足,我远远看到静农的夫人于姐在那里采折菜蔬。我走近问她静农可在家,她说他外出看朋友去了,但中午一定回来,我可以在家一同吃午饭,也就可以见面谈谈了。我点头答一声“好”,但梦境忽然转到了四川白沙女子师范学院了!
我1944年3月到1946年3月,和静农一同在那里任教。梦中所见我们住居的情形一如往昔:从他的住宅到我的居室,只消从后面走上十几步斜坡,午晚餐我走十几步到他家就可以了,十分方便。梦中我从居室走到他家厨房,于姐正在准备午餐,她说静农在宅前院里。我到前院,见到静农正在向田间了望。我走到跟前,他虽然有惊喜的表示,却仍然不时向远处看望。我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原来他的五六岁幼子,正在那里剥地瓜吃呢。辛弃疾的《清平乐》中几句词立刻闪上我的心头:
“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篷。”
我们相视一笑,他仿佛用土遁法隐去,我醒了。
1991年10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