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1月02日星期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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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汪原放先生》(原文全文)

我是1960年由组织部门调到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工作的。这家赫赫有名的出版社,编辑部的三个编辑室,都挤在原中华学艺社的半个剧场里。编辑室之间,大致以柱子为界,这边有人抽烟,那边有人翻报,都一目了然。办公室虽然简陋不堪,这里却是藏龙卧虎之地呵:扳着指头数数,着名人物,至少也在两手以上。有一天,编辑部来了位高个子、大嗓门的人。他和编辑部不少人握手、寒暄、谈天,看来...

我是1960年由组织部门调到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工作的。这家赫赫有名的出版社,编辑部的三个编辑室,都挤在原中华学艺社的半个剧场里。编辑室之间,大致以柱子为界,这边有人抽烟,那边有人翻报,都一目了然。办公室虽然简陋不堪,这里却是藏龙卧虎之地呵:扳着指头数数,着名人物,至少也在两手以上。

有一天,编辑部来了位高个子、大嗓门的人。他和编辑部不少人握手、寒暄、谈天,看来他是这里的老熟人。旁边的同事悄悄告诉我:“他叫汪原放。”我不禁又把他打量一遍:他就是我国第一个用新式标点整理《水浒》、《红楼梦》、《三国演义》、《西游记》、《儒林外史》、《镜花缘》等古典小说的汪原放吗? 陈独秀、胡适、刘半农一班“五四”名人都曾为他的新式标点古典小说写过序跋,鲁迅也曾称赞他“大体是有功于作者和读者的”。他还译过《伊所伯寓言》(即《伊索寓言》)、《一千○一夜》、高尔基《我的旅伴》、笛福《鲁滨逊飘流记》等名着。他称得上是亚东图书馆的台柱式的名编辑吧。同事又悄然告诉我:他原是本所的人,不久前已调到上海出版文献资料编辑所去了。

不久,本所的支部书记召我去,面无笑容地说:“汪原放最近向出版局打了个报告,要求处理他所保存的亚东图书馆的一批纸型。出版局要我们去了解一下这批纸型的内容是否还有用,组织上决定这个任务由你去完成。你明天上午九时到他家里。这是他家的地址。”说着他把原先写好的纸条推了过来,又说:“汪原放是资方人员,你是党员,到他家里去,要注意遵守纪律。”当时我二十五岁,面对这位严于律己也严于律人的领导,敬畏多于热情,我唯唯答应着。

第二天,九时整,我敲开汪家大门。这是一座石库门房子。看得出,汪原放夫妇早在客堂间等我了。一提到纸型,他就来劲了,笑容可掬地把我领到隔壁的房间里去。

这是一间约二十来平方米的略显狭长的卧室,除了床和一只五斗柜与大衣橱外,满墙都是一样大小的铁皮箱,整齐地叠到天花板。这是装纸型的箱子,是按纸型大小定做的。每打开箱子,就看到一本封面上用毛笔写着“再版用书”四个字的图书,表明下面就是这本图书的纸型。纸型都完好如新,散发着樟脑的幽香。开始几箱是蒋光慈小说的纸型,接着是俞平伯、汪静之、康白情、陆志韦、宗白华等人的诗集的纸型,还有独秀《文存》和陈独秀其他着作的纸型,《胡适文存》和胡适其他着作的纸型,《吴虞文录》、高语罕着作、王独清着作的纸型,朱自清的散文、汪敬熙的小说、钱杏邨的小说、洪灵菲的小说、陆侃如的研究着作、顾颉刚的论着等等的纸型。有不少书是我过去想见而没有见到过的。我不禁感慨地说:“你的纸型保存得真好? 我们编辑所的纸型,随便用绳子一捆,哪里能塞就塞在哪里。”他接着我的话说:“我家没有什么财产,纸型就是财产。我们靠纸型吃饭,怎么能不保管好! 现在出版社的人员谁没有铁饭碗? 他们靠国家吃饭,靠社会主义吃饭,当然不靠纸型吃饭!”说到这里,他忽而发觉说得似乎有点出了格,立即把话刹住。

忙到11时半,我还只看了全部铁皮箱的三分之一。我不看了,要他把其余铁箱里的纸型向我介绍一遍。他立即如数家珍地从上到下一箱一箱说出里面的内容。最后,他试探地问我对这些纸型是怎样的看法,我说了我的意见:蒋光慈的小说似还可以重印,朱自清、俞平伯等人的作品也不妨少量印一些;陈独秀、胡适的着作不适宜印,但纸型可以保存,将来万一有必要,可以印一点供研究者用。他听了非常高兴。他表示:他并不想在这批纸型上有多少收益,只要它们还能派上用场,就是他最大的满意了。

时间已到十二时。客堂间已摆出了几只热气腾腾的小菜。他们夫妇俩邀我随便吃一点,我当然毫不犹豫地谢绝了。特地为我泡的一杯绿茶,香气四溢,澄碧逗人,为了“遵守纪律”,我也没有喝一口,虽然口已很渴。

回到单位,我就写了一个书面意见,认为汪原放所保存的纸型,多数是有价值的,上级部门可指定有关出版社先把它们购买下来。至于哪本书可以重印,用什么方式(公开、内部)印,可以逐批逐本讨论后决定。这个意见送上去以后,再也没有听到任何回音。那时阶级斗争的弦越绷越紧,不但年年讲月月讲,而且天天讲了。陈独秀、胡适的东西固然讳莫如深,就是曾被誉为“革命文学”、几乎出一本就被反动派禁一本的蒋光慈的作品,也都很难再印了。后来随着岁月的流逝,这件事我逐渐的淡忘了,连汪原放这个人也淡忘了。

直到“文化大革命”以后,有一天我才又想起了汪原放先生。那天我在旧书店买到了俞平伯的诗集《冬夜》,封面上写着“再版用书”四个字。里面几乎每页都有红笔校正的字,有的地方还勾出一行,写着:“原版无此一行。”有的地方勾出两个字,写着:“原版无此二字。”这是诗集的再版本,再版时作者作了修改,付印时这些修改就挖改在初版纸型上。汪先生在再版的样书上,特地记下了作者的改动,以便在三版时,不要贸然拿了初版纸型去印,而必须加上再版的这些挖改。这是多么细致和认真的工作啊! 接着,我又在旧书店买到了赵诚之译的《普希金小说集》、李秉之译的《俄罗斯名着(短篇选集)》、洪灵菲的长篇小说《转变》、康洪章的诗集《河上集》等等,封面上都有“再版用书”四字,里面几乎每页都有校改。可以肯定地说:汪先生所保存的纸型都被报废了(大概送了造纸厂),而跟随纸型的样书才流落到了旧书店。这样的处理是“文革”前的有关部门还是“文革”中的造反派所做的,则不得而知。

这之后,我倒时常想起汪原放先生,也常留心关于他的记载。汪先生除了整理中国古典小说有功之外,在叔父汪孟邹去世后主持亚东图书馆时,出版了不少有用的书,对中国文化事业的发展也是有贡献的。令人意外的是,这位平时总是笑呵呵的文化人,1925年在上海,由陈乔年、郭伯和介绍,加入了中国共产党。他并在亚东图书馆建立了党支部,自任支部书记。他们汪家和陈独秀是同乡,而且世交,关系密切,亚东图书馆在政治上大致是追随陈独秀的。1927年春,他在汉口中共主办的《民国日报》任国际部编辑,后任经理。不久,他又任中共中央出版局局长,主管长江书店、长江印刷厂等单位。大革命失败后,他回到上海亚东图书馆工作,与党失去联系。1928年,中共中央委员、江苏省委组织部长陈乔年在上海被反动派杀害前,他和叔父汪孟邹曾竭力奔走营救。新中国成立后,他一直在出版社的编辑岗位上,并加入了中国民主同盟。虽然不被信用,屡换工作,但他始终和蔼待人,勤奋工作。1980年4月1日,他因肺癌,告别了人世,享年83岁。他的一生是追求进步的一生,是为我国文化事业作出贡献的一生。他应该属于“人虽死了却还活着”的那一类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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