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葛锐》(原文全文)
一潘永美第一次见到葛锐,是在纪念一二·九歌咏大会上。各个中学的演出队都集中在学校的大会堂里。葛锐穿着一身破旧的紫色中装棉袄,十分滑稽地坐在后台一扇高大的窗台上,两条细腿跷在半空中不安分地晃来晃去。他的模样更像是电影上的人物,是乡下人打扮,但是看上去却不像。葛锐在节目中扮演一个地主的狗腿子,他只是跑跑龙套,戏开场了,上去绕一大圈,引得许多同学一阵哄笑,便神气活...
一
潘永美第一次见到葛锐,是在纪念一二·九歌咏大会上。各个中学的演出队都集中在学校的大会堂里。葛锐穿着一身破旧的紫色中装棉袄,十分滑稽地坐在后台一扇高大的窗台上,两条细腿跷在半空中不安分地晃来晃去。他的模样更像是电影上的人物,是乡下人打扮,但是看上去却不像。葛锐在节目中扮演一个地主的狗腿子,他只是跑跑龙套,戏开场了,上去绕一大圈,引得许多同学一阵哄笑,便神气活现地溜下台来。他白白净净的那张娃娃脸,给大家留下的印象,比戏中的主角更深。
在首次开往第七农场的列车上,潘永美第一眼就认出了葛锐,她立刻想到了那次演出时的情景。他们那节车厢都是去新疆第七农场的支边青年,都是一些学习成绩不好,或者家庭出身有问题不能上高中的学生娃娃。时间是1965年。当汽笛拉响的时候,一车厢的年轻人,立刻有哭有笑,大家都从车窗里扑出身去,对站台上送行的亲人挥手,对自己的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兄弟姐妹大声道别。谁是谁的亲人也分不清楚。火车开始加速,白颜色的水泥站台上的人影很快就看不见了。很多人都是第一次离家出远门,心情特别激动。大家以原来所在的学校,分成不同的小圈子,聊天的,打扑克,下棋的,开始了最初的集体生活。
列车往西开出一天一夜以后,原有的学校界限已经被打破。大家有说有笑,互相交换自己的来历。潘永美注意到葛锐一声不吭坐在窗口,眼睛直直地盯着窗外。他身边正好空着一个座位,潘永美走了过去,等他把头掉过来,好和他打招呼。然而葛锐像雕像一样,半天也不动弹一下。远处是红红的落日,葛锐的侧影衬在夕阳里,对如画的景色并不在意。
“喂,你是师范附中的吧?”潘永美主动向他进攻,明知故问。
葛锐回过头来,点点头,不是很热情地反问:“你是哪个学校的?”
潘永美告诉他自己的学校,她希望葛锐会招呼她坐下来,但是他显然没有这意思。葛锐有时连起码的敷衍都不会。他们就这么一个站着一个坐着说了好半天,东一句西一句地说着。葛锐的情绪开始好起来,他越说话越多,手不停地挥着,一直说到武金红走过来。潘永美站得有些腿酸,多少次想坐下来,没有好意思。武金红是潘永美的同学,她大大咧咧走过来,看看潘永美,又看看葛锐,往他们中间空着的座位上一屁股坐下,笑着问:
“你们原来认识?”
列车轰隆轰隆开了四天四夜,又坐了四天的汽车,然后打着红旗,步行整整一天,才到达目的地。大家都知道是出远门,远到了这种程度,却是事先没想到。一个个都很狼狈,首先是身上的肮脏,别人不说,自己也闻得到。天一会儿热一会儿冷,车厢里又闷,一路上,只要停车的时间长一些,一个个便赶紧跳下车去,抓紧时间洗脸擦身。男同学们都还方便,女同学就惨了。潘永美和武金红正好在途中来了例假,两个人一趟趟去厕所,就生怕出洋相。
第七农场终于到了,大家松了一口气。虽然一切才刚刚开始,可是大家最初的感觉,却是一切终于结束了。一路上实在是太辛苦。天上黑压压的飞着乌鸦群,大片的空地上,砌着矮矮的地窝子。这些刚离开校门的学生娃娃不敢相信,他们日后就将住在这些黑黑的叫作地窝子的土房里。西边的那一排地窝子是女生宿舍。潘永美在去女宿舍途中,无意中回头,看见葛锐正对着自己的背景望,她对他摆了摆手,葛锐却做出没看见的样子。
二
潘永美和葛锐是第七农场第一对谈恋爱的。因为是开了这不太好的头,所以他们的一举一动,特别引人注目。初到农场,一切都是集体行动,男男女女很少有机会单独在一起,谈恋爱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人们想不明白他们是怎么好上的,大家都在背后议论,说好说坏的都有。有人开了风气之先,少男少女的心头一个个开始不安分起来。
潘永美和葛锐自己也说不清楚他们是怎么好上的。才到农场,大家喜欢互相取绰号。有着一张娃娃脸的葛锐总是讨女孩子喜欢,大家便叫他贾宝玉。贾宝玉是小伙子们起的绰号,女孩子喊了几次,觉得不好,给他另外换了一个绰号。新的绰号来源于葛锐在歌咏会上扮演的角色,叫狗腿子,自然是潘永美想起来的。狗腿子的绰号要比贾宝玉有趣得多,先是女孩们喊喊,后来连小伙子也这么叫他。
潘永美的绰号是大妈,一是因为她年龄偏大,二是因为她是干部,管的事多。她有意无意地老喜欢管葛锐的事。葛锐做错了什么,她饶不过他;做了好事,又一定要在大庭广众表扬他。时间长了,大家都注意到了她对葛锐和对别人不一样,人前背后就拿葛锐开玩笑。
有一次潘永美生病了,许多人都骂葛锐,说大妈平时对你那么好,你小子没良心,也不去看看她。女孩子们骂得最凶。葛锐本来想去看她的,被大家一说一骂,反倒不好意思了。潘永美病好了以后,对葛锐不去看她似乎有些计较,终于抓住机会,忍不住说出来。葛锐红着脸,解释了原因。潘永美生气地说:“这是什么话,我平时待你好,你倒反这样,那我下次再也不会待你好了。”
葛锐神秘兮兮地说:“我有话对你说,太阳下山的时候,你在干渠附近的小土丘边上等我。”
太阳快下山的时候,潘永美在小棚子那里等葛锐,一直等到太阳下山,葛锐都没出现。她气呼呼地往回走,却在半路上碰到了他。葛锐歉意地说着:“真倒霉,我来迟了。”
潘永美说:“真倒霉的应该是我。”
葛锐解释自己为什么迟到,潘永美不想听。葛锐又约明天在老地方见面,潘永美说她反正不去了,要去他自己去。第二天,潘永美果然没去。第三天,葛锐说,我们一人失约一次,今天老时间老地方见面,怎么样。潘永美说,你有话说就是了,搞什么鬼名堂。葛锐不说话,咬着嘴唇暗笑。潘永美看葛锐暗笑,自己也暗笑。
结果也没什么话要说,两人坐在干渠边上,默默地看着太阳一点一点往下落。葛锐时不时捡起土块往渠里扔,身边的土块扔光了。潘永美便把自己身边的土块递给他,他接过来,一块接一块再往渠里扔。两个人就这么连续在干渠边坐了好几天,想到什么说什么,谈自己家里的事,谈农场里的事,越谈时间越迟,越谈废话越多。
大家发现了他们的秘密,相约来捉他们,偷偷地躲在一边看,没发现有任何行为不规矩的地方,于是便用土块袭击他们。潘永美大怒,捡起土块英勇还击。葛锐抱着头作躲避状。潘永美说:“别装蒜,准备战斗。”葛锐被她这么一说,也来了劲,立刻捡土块还击。周围的土块大多数已被他扔到渠里,他弯着腰到处找土块,敌方人多势众,小土块雨点般地落在他们身上。潘永美看看形势不好,笑着说:“我们逃吧。”于是两个人开始往戈壁深处撒腿就跑,一边跑,一边笑。敌方也不追,只是怪叫。
当潘永美和葛锐被大家误认为已经谈恋爱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其实他们还没有正式开始谈情说爱。他们一开始,并没有到达那一步。他们之间的关系,在某种意义上,是被大家的玩笑促成的。男的在背后审问葛锐,女的却盯住潘永美不放,他们就算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明白。说多了脸皮也厚了,辩不明白干脆就不争辩。有趣的是,他们中间的那层薄纸,却很长时间捅不破。潘永美一直在等待葛锐捅破它,但是葛锐似乎很犹豫,几次话到嘴边,都缩了回去。潘永美想,这种事,当然是应该男的先开口的,她不能太主动。
三
当葛锐又和武金红好上的消息传开时,第七农场一片愤怒。大家都为潘永美打抱不平,都觉得葛锐脚踩两只船的做法不可饶恕。潘永美是大家心目中的好人。有人看见葛锐和武金红在干渠西边的小土丘下面约会。葛锐似乎已经是这方面的老手,看见的人说,葛锐搂着武金红的腰坐在那儿,两人的嘴在对方的脸上亲来亲去。
有一次,潘永美和武金红在窄路上相逢,前后没有别的人。武金红憋了好久,对潘永美说:“我和葛锐的事,你都知道了?”
潘永美不吭声。
武金红说:“葛锐说了,他和你之间,并没有发生过什么。”
潘永美晚上因为这句话,一夜没睡好。这句话实在刻骨铭心。她老想到自己第一次看见葛锐的情景,他穿着那件破旧的紫色中装棉袄,坐在高大的窗台上,吊儿郎当地晃动着两条细腿。他们在干渠边上单独见了那么多次面,他们之间说了那么多的废话,但是他们之间的确并没有发生什么。这句话像鱼骨头似的卡在喉咙口,潘永美感到非常难受。
第二天一早,潘永美堵在地窝子门口,等候葛锐出来;见了葛锐,直截了当地约他晚上在他们过去经常约会的地方见面。葛锐有些犹豫,潘永美说,自己在那里等他,如果他不去,她就在那等他一夜。她的坚决态度,充分表明她是说到做到。她和他说话的时候,不时地有人从他们身边走过,眼里都带着一些惊奇,走出去一大截了,还要回过头来偷看一眼。这时候,武金红出现在远处,她看着他们,眼睛里流露出了敌意。
葛锐结结巴巴地说:“有什么话不能现在说?”
潘永美扭头就走。到晚上,葛锐前来赴约,潘永美没想到武金红会陪着葛锐一起来。两人来到潘永美面前,武金红先发制人,给葛锐话听:“有什么你们快说,我等你们。”
葛锐很狼狈,讪讪地笑着。潘永美从来没受过这样的伤害,半天说不出话来。她不服气武金红凭什么这么猖狂。干渠正是灌水的日子,平时干枯的水坝里,现在灌满了水,汩汩的流水正从干渠里流着。武金红气很盛的样子,她看着葛锐,酸酸地说:“你们有什么话快说,要不然我走了。”
潘永美对葛锐说:“我当然有话要说,不过等她走了我再说。”
武金红做出要走的样子:“那我走了。”
葛锐想说什么。
武金红盛气凌人地说:“那好,我真走了。”
潘永美和葛锐都不说话。武金红只能先走,她知道自己这时候完全可以不走。她一走,形势就完全改变。她一走,再后悔就来不及了。武金红慢慢腾腾地走了,她的背影终于消失在土坡后面。葛锐的表情极不自然,他想走,又想听听潘永美究竟想对自己说什么。潘永美说:“你走吧,别在这儿受罪了。”
葛锐被她说得有些不高兴,孩子气地噘了噘嘴。潘永美看在眼里,又看看快要落山的太阳,自言自语地说:“你告诉武金红,说我们之间没发生什么,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葛锐不明白她为什么说这话。潘永美又自言自语地说:“那你们之间,又发生了什么?”她回过头来,用一种从来没有过的严厉表情看着葛锐。葛锐被她炯炯的眼神看得有些心虚,很尴尬地想笑。潘永美说:“你不要笑。”
接下来,很长时间都不说话,这情景,仿佛又回到他们最初约会的时候。葛锐弯腰去捡土块,终于捡到了一块,想往干渠里扔。潘永美说:“你不能和武金红结婚。”葛锐手举在半空中,等她后面的话。潘永美坚定地说:“你应该和我结婚。”葛锐的手放了下来,他没想到潘永美会这么说。潘永美咬牙切齿地说,他们才是注定的夫妻,她不会放过葛锐的。
四
潘永美和葛锐结婚,所有的家具都是农场里的战友帮着打的。战友们对潘永美说:“大妈,我们这是看你的面子,要冲着葛锐那小子,我们是不会帮他打家具的。这小子是花肚肠,日后非欺负你不可。”
结婚的那天,武金红多喝了几杯酒,笑着对潘永美说:“葛锐真不值得我们两个人抢来抢去。你喜欢,我让给你好了。”
潘永美也喝了不少酒,说:“什么让不让的,葛锐本来就是我的,你不过是把他还给我。”
大家都灌葛锐,潘永美拦着不让灌,结果和葛锐一起喝醉。送走了客人,两人趴在床上呼呼大睡,睡到天亮时,都爬起来吐,吐了再睡。潘永美和葛锐开了头,干渠西边的小土丘成了男女约会的情人岛,农场里便开始接二连三地举起婚礼。大家对丰富多彩的集体生活已经开始感到厌倦,终于都明白还是成双结对小两口子过日子有意思。在武金红没找到正式的对象之前,潘永美对葛锐看得很紧。她曾经失去过葛锐,现在,她不想再一次地失去他。
武金红和农场养猪的老朱谈上了对象。老朱生得人高马大,蓝球打得很不错。武金红好像并不是真心地喜欢老朱,她和他的关系定下来以后,又偷偷地约葛锐出去见面。葛锐糊里糊涂地就赴约了,几次下来,走露了风声。老朱是个粗人,捉住了葛锐一顿死打。葛锐被打得鼻青脸肿,全农场的人都觉得他太无耻。潘永美也气得直流眼泪。葛锐摇摇晃晃地走回来,她对他只有一句话:
“你活该!”
葛锐叹气说:“我是活该。”
事情总要过去。过去了以后,有一次无意中谈起这事,葛锐把责任都推到了武金红身上。潘永美说,你真不要脸,你说这话,我都为你脸红。葛锐说,我说的是事实。潘永美知道葛锐说的是事实,但是她觉得自己丈夫这么做,缺少男子气;同时她又觉得幸好这是事实,要不然事情更糟。
武金红和老朱结婚的时候,潘永美和葛锐送了一对热水瓶给他们。葛锐很尴尬。老朱看到他时也不是很开心。潘永美和武金红却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地热烈敷衍。这两个女人都觉得自己欠着对方的情。她们互相约定,今后将好好地过日子,过去的事,大家都不计较。
五
潘永美从来没有觉得自己在农场的日子艰苦。幸福和艰苦,都是在日后离开农场,重新回味时才能有所感觉。在回味中,潘永美突然感到她和葛锐当年的日子,实在是太苦,没完没了地吃包谷面,粗糙的包谷面把喉咙吃粗了,把胃撑大了,可是还是不觉得饱。在第七农场的那些年头里,大家总是觉得饿,刚吃饱,一转身就又饿了。肉是难得吃到的,蔬菜得看季节,青黄不接的日子里,咸萝卜条是唯一的佳肴。
潘永美真的从来没感觉到过苦。大家一心一意地过日子,无病无灾就是幸福。平时都是潘永美照顾葛锐,他是她的丈夫,但是实际上,更像是一个小弟弟。女大三,抱金砖。潘永美比葛锐足足大了两岁,因此她遇事都让着他。有时候也生气,也有意见,一想到他当年坐在后台的窗台上晃动两条细腿的调皮模样,气就消了,再大的意见也没了。农场的日子无论多艰苦也无所谓,潘永美一想到自己拥有着葛锐,心里就感到特别踏实。
潘永美生第二个小孩的时候,正是青黄不接的日子。有人对葛锐说,你老婆脸色不太好,你还不想办法找点好吃的给她补一补身体。葛锐满脸愁容地问潘永美想吃什么。潘永美笑着说:“吃什么,你能有什么给我吃?”葛锐不说话,晚上睡觉时,两只眼睛孩子气地看着屋顶,直叹气。潘永美说:“你真是傻,只要你心里有我,我比吃什么都补身体。”葛锐说:“我心里没你,还能有谁?”第二天,他一个人跑到戈壁滩深处去找鸟蛋,鸟蛋是找了不少,可是人迷了路,在戈壁滩上冻了一夜,差点把小命冻掉。
潘永美这一急,把本来就不多的奶水都急掉了。有人看见葛锐在戈壁深处走,曾警告过他迷路的危险。潘永美在情急之中,第一次想到可能是会真的失去葛锐。很多人都被惊动了,人们打着火把,在气温急骤下降的戈壁滩上,徒劳地喊着葛锐的名字。月子里的潘永美卧在床上,外面呼唤葛锐的喊声,隐隐约约地传进来,阴森森的。一种不祥的预感,荡漾在潘永美的心头,她第一次失态地像小女孩一样大声哭起来。在这之前,潘永美是农场最坚强的女人,是农场最果断最有主意的老大姐。好放肆的哭声,使得大家的心头一阵阵地揪紧,仿佛已经真的发生了什么不幸似的。
葛锐的身体就是因为这一次冻坏的,他从此就没有恢复过来,即使是在夏天里,他也是忍不住像犯气管炎一样咳嗽。他总是不轻不重地咳着。潘永美陪着他去县医院看过一次病,县医院很远,光路程就要走一天。医生说葛锐没什么病,潘永美嫌医生看得不仔细,满怀希望能查出什么病来,又真的害怕查出什么病。那天晚上,他们住在县广播站,农场的一位战友在那里当广播员。战友准备了一瓶酒,葛锐喝到一半,一推酒杯,摇手说不能喝了,径自走到门前的空地上去呕吐。战友和潘永美连忙赶出去,葛锐已经吐完了,很平静地抬头望明月,嘴里说:“我没事,我们就在外面站一会吧。”
那天的月亮非常大,很圆,有些暗红色。潘永美喊葛锐回去。葛锐对潘永美说,不知道现在葛文葛武在家干什么。葛广和葛武是他们的两个儿子。潘永美心头一阵说不出的悲哀。她觉得葛锐这时候想到两个孩子,有些不合适,为什么不合适说不清楚,只是觉得不应该在这时候想。晚上睡觉前,葛锐又一次站在窗前看月亮,看着看着,他让潘永美好好地想一想,他们第一次见到这么好的月亮,是在什么时候。潘永美立刻想到他们一起在干渠边闲坐的日子。那时候,他们一收工就惦记着干渠边的约会,膝盖挨着膝盖坐在那儿,时间不知不觉地就过去了。葛锐摇摇头,说最初见到这么美好的月亮,应该是他们踏上西行列车的头天晚上。
潘永美说:“你想家了?”
葛锐不说话。
潘永美又说:“你后悔到这鬼地来?”
葛锐说:“和你在一起,我没什么后悔的。”
六
很多年以后,当年的那些支边青年,重新回到他们出生的城市。这时候,葛锐的大儿子葛文已经出国留学,小儿子葛武也快大学毕业。潘永美仍然没有再嫁。当年一起的战友都劝她重新找个伴,聚会时,纷纷给她做媒。潘永美从来不一口拒绝,但是她不拒绝,只是不想扫别人的兴,她不想让别人觉得她还在记恨他们。
潘永美最后和一位离婚的男人结了婚,那男人当年也是支边青年。他的一句话打动了潘永美,他说他们都拥有一段难忘的日子;那男人说:“我们如果能结合在一起,不是为了能缅怀过去,而是为了忘记过去。”再婚之夜,两鬓斑白已经不再年轻的潘永美,又一次不可遏制地想到了葛锐。葛锐坐在高大的窗台上,调皮地晃动着两条细腿,和第一次见面时没有两样。她仿佛能感受到此时此刻葛锐的矛盾心情,既有些嫉妒,又真心地希望她能幸福。爱的真谛就是为了让对方能够幸福。潘永美相信她的再婚,是因为受了冥冥之中葛锐的暗示和许诺。这个男人是葛锐为她找到的。他只是以他的世俗之身,来显葛锐的在天之灵。她十分平静地告诉那男人,她想忘了葛锐,然而忘不掉。
葛锐死的那一年,小儿子葛武才两岁多一点。医生说他营养不良,可能有些贫血。所有在农场的支边青年都营养不良,葛锐并不把医生的话放耳朵里。他继续干咳,老是觉得累,不干活闲在家里也难受,干活却是力不从心。和潘永美不一样,葛锐在同事中没有什么人缘,大家不是很喜欢他。他有时候偷些懒,别人当面不说,却忍不住要给他脸看,背后还要议论。葛锐知道大家对他的态度,他不是那种要强的人,别人要议论由他们议论去。
水坝里的水在农场里有着重要的地位。冬天里,水坝里结着厚厚的冰,得在冰上面敲个窟窿才能取水。人畜都要饮水。水坝紧挨着大路,维族老乡赶着牛车驴车从这路过,在坝旁边歇脚,就便打些水喝。水于是一天天见少,冰面上留下一滩滩牛屎驴尿。春天里化了,牛屎和驴尿都渗到水里去了,水的颜色黄里带绿,不能喝也得喝。这时候的水是大家的生命线,虽然已经不干净,却和油一样贵重。
水坝北面是茫茫的戈壁滩,为了不让水流进干枯的弋壁滩,用推土机推出一道拦河堤坝。这一年的春天来得特别早,三月里冰就开始融化。那堤坝的土被冻酥了,不知怎么被冲出一个小洞。葛锐他们正在不远处干活,连忙奔过来。那小洞口刚开始还不到一尺宽,转眼之间,就超过了一尺。大家连忙脱下棉衣堵口子。正好手头有铲子,用棉衣裹着土往缺口里扔,刚扔进去就被冲走了。葛锐说,看来只好人下去挡住水流,否则堵不住决口。
毕竟是初春,人们有些犹豫。葛锐又重复了一遍只有人下去才行的话。结果有人用话咽他,说你说得好听,你自己怎么不下去。水哗哗地淌着,葛锐急得直跺脚,牙一咬,扑通一声跳进水里。说话的人见他真跳下去了,连忙说你小子不要命了,赶快上来。葛锐在冰水里冻得直哆嗦,说:“我不冷,赶快填土。”
大家手忙脚乱地干着,不断地有人起来支援。堤坝上的缺口刚被填上,就又冲开,好不容易被堵住了。葛锐被大家拖了上来,人早就冻僵了,像一个冰疙瘩,面如白纸,牙关紧咬,说不出话来。潘永美赶了过来,第一句话就是忿忿不平的质问,说你们都知道他身体不好,为什么要让他下去。一起的人无话可说,总得有人跳下去才行,大家没想到会是体弱的葛锐跳下去。人们不心疼葛锐,都觉得有些对不住潘永美。潘永美扑过去搂住葛锐。葛锐还在哆嗦,好半天才喘过气来。他说:“不怪他们,是我自己要下去的。”
潘永美想尽一切办法让葛锐发汗,整个连队能搜集到的生姜,都被她要了去煮汤喝。夜里睡觉时,葛锐的身上一会儿发热,一会儿发冷,热的时候仿佛烧红了的炭,冷的时候却像是一块冰。总以为他会得一场大病,然而他就是这么好好坏坏,病歪歪地拖了好几个月。医生说不出什么病来,葛锐自己也说不出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反正身体越来越虚弱,在家里闲不住,想去干活,铲了没几锹土便喘不过气来。
潘永美说:“不想活了,你给我好好地在家歇着。”
于是葛锐就成天在家门口晒太阳。夏日里的骄阳似火,葛锐想在太阳底下烤出汗来。人都快烤焦了,依然不出汗。有一天,葛锐喂鸡,家里养的一头大公鸡骄横无比,撒一把饲料在地上,它不许别的鸡吃,谁要是试图僭越,便狠狠地啄它。葛锐看不过去,站起来干涉。他想把那只公鸡撵开,没想到发怒的公鸡朝他扑过来,竟然把他扑了个跟头。潘永美和儿子在一旁看着,先还觉得好笑,突然意识到事情不太妙。
潘永美找两个人用马车送葛锐去医院。送到县医院,医生一看,说情况很严重,是恶性贫血,血色素只有四克,要立即输血。在场的几个人都撂起袖子准备献血,可血型不对,于是立刻连夜赶回去搬救兵。第二天傍晚,农场的拖拉机拖了一车子生龙活虎的年轻人来,都是自愿赶来献血的,乱轰轰地围在急救室周围,七嘴八舌地恳求医生一定要救葛锐的命。医生说:“如果能救,我们当然要救。”
农场的一位领导说:“血若是不够,我明天再给你拖一车小伙子来。这人实在太年轻了,医生,我代表农场,求你们救救他。”
医生竭尽了全力,葛锐似乎有了一些转机,但是最终还是没有抢救过来。大家十分悲伤地把葛锐的尸体放在拖拉机上运回农场。一路上,潘永美像木头人一样,坐在驾驶员身边。人们看她心碎的样子,一个个心里都很难过,也找不出什么话安慰她。大家心里都觉得有些对不住葛锐。拖拉机驶近农场时,一个小伙子实在忍不住了,他站起来,怪声怪气地喊着。大家没听清他喊什么,知道是冲着葛锐说的,都跟着那声调,一起失声痛哭起来。
葛锐临死时,曾对潘永美说,他的病和别人没什么关系,他让她不要再抱怨那次堵决口的事。他不跳下去堵决口,别人最终也会跳下去。葛锐临死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觉得冷,要潘永美多给他穿一些衣服。葛锐死在潘永美的怀里,他的脸色苍白,眼睛紧闭,跟睡着了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