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1月02日星期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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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蛇》(原文全文)

在一条普通的乡间小路上,有五六个孩子正围成一个圈儿。因为田埂太窄,只有两个孩子站在埂上,其余的都赤脚站在稻田里。他们低着头,默默地站着,就像给什么伟人默哀一样。不远处的高田埂上,一个孩子正在埋头割草,草埂在锋利的刀刃下发出“嚓嚓”声,像一组节奏单调的音符,一声一声地传过来。一条蛇弯弯曲曲地躺在田埂上。这是一条农田里常见的水蛇,不太粗,青色的花纹,在阳光下泛着...

在一条普通的乡间小路上,有五六个孩子正围成一个圈儿。因为田埂太窄,只有两个孩子站在埂上,其余的都赤脚站在稻田里。他们低着头,默默地站着,就像给什么伟人默哀一样。不远处的高田埂上,一个孩子正在埋头割草,草埂在锋利的刀刃下发出“嚓嚓”声,像一组节奏单调的音符,一声一声地传过来。
一条蛇弯弯曲曲地躺在田埂上。这是一条农田里常见的水蛇,不太粗,青色的花纹,在阳光下泛着一种清亮油滑的光泽。它身上挨了三刀,脑袋也给打扁了,可是,一条细长的尾巴还在顽强地晃来摆去。
大家就这样默默地看着田埂上的“牺牲者”,显出一场激战后特有的宁静。
这是一个夏天的傍晚,太阳暖烘烘地照着。麦子都收割完了,秧苗全插上了,田野像浩瀚的大海那样广袤,轻风一阵一阵从稻叶尖上溜过去,野花在田埂上轻轻地摇曳。
“蛇丢在哪里?”一个清脆的童音打破了眼前的沉寂,就像清晨山林里的第一声鸟叫,引出了群鸟的啼鸣。
“就留在这里。”
“拖了走。”
“丢在田里去。”
“呸!”
伙伴中突然爆发出这么一个字,带着明显的的蔑视,像块石头一样朝着那个提议“丢到田里去”的同伴打去。
骂这个“呸”字的孩子叫明明,瘦长个子,是这一群孩子中身材最高的。他站在稻田里,左手拿一个“白猫牌”洗衣粉塑料袋,左手拿一根短竹竿。“呸”过后,好像余怒未息,又用竹竿指着站在埂上的那个同伴教训道:“斌斌,你家里没有一个赤脚下田的,我们可都是纯农户。老话说‘金脚银手,眼睛是宝贝’,蛇丢在田里,被蛇刺戳坏了脚,你父亲赔不赔?”
斌斌挨了明明一顿抢白,像小姑娘一样羞愧地低下头。从衣着来说,斌斌就和小伙伴们不一样,大伙都穿得很一般,都赤着脚,裤管卷到腿肚子上,身上都沾着泥水;可斌斌却穿了一身笔挺的的确良、白运动鞋、丝袜。伙伴们都立在稻田里,他却站在田埂上。他感到尴尬极了。刚才打蛇,他压根儿就没动一下手,只是站在田梗上喊:“这儿,那儿,打打!”
斌斌是路过这里来看热闹的。他爸爸叫他送一张条子给前村公社的李书记。他妈妈是社办厂工人,爸爸在大队当书记。他很后悔刚才讲“丢到田里去”那句话。他本来想走了,被明明抢白了一顿,反而不想这样悻悻地离开,还是等大家不在意的时候离开好。
“对!”有孩子出来支持明明的观点,“我听奶奶说过,戳到了蛇刺,要用龙刺才能挑出来。可我们到哪里去捉龙呢?”
“埋掉它吧!”一个伙伴这样建议。大家都把眼光集中到明明身上,明明看着还在甩尾巴的水蛇不吭声。
大伙都不讲话,一群蜻蜓在他们头顶静悄悄地飞来飞去,几只大青蛙在不知什么地方“咯咯”“咯咯”地鼓噪。太阳快下山了,田野开始蒸腾起一股热气,带着水田里特有的一股磬香味,从他们身前身后飘过。不远处的高田埂上,还在一个劲地“嚓嚓嚓嚓”地响着。那个割草的孩子好像对这边的事一点儿也不感兴趣。
“埋掉!”明明说着,把脚边踩倒的几棵秧苗扶正,跑上田埂,腾出一只手,把那条还在扭尾巴的水蛇提起来。其他同伴也学着明明的样,把脚边踏歪了的稻秧扶正,一齐跑上田埂。
可是一个新问题出来了,没有刀挖坑,蛇怎么埋得了哇?
他们几个大都是来钓田鸡的。田鸡是益虫,这大家都知道。他们也不大愿意来干这虐杀小生灵的事,可是他们的爸爸妈妈硬逼着他们来:“阿毛、阿狗,去钓点田鸡给鸭吃,生了蛋也好换点油盐钱。”另外,嘴上说田鸡不能捉,可大街上还是成担成担地卖。有一次,他们看见自己学校里的老师也买了一大串剥光了皮、只割下半个脑袋的田鸡,尽管他隔夜还对学生讲什么“田鸡是益虫,我们要保护它”。因此,放了晚学,他们也就来了。现在要埋蛇,他们没有刀。
“惠惠,惠惠!”他们很快想到那个在高田埂上割草的同伴。惠惠光着一双脚,衣服破旧得很。他的爸爸在十年动乱的一次武斗中被手榴弹炸死了。现在继父像一条闭着眼睛拉磨的老牛,一天到晚从集体田到自留地,又从自留地到集体田。月初讲了半句话,到月底才能听到下半句话。他除了要求惠惠像他那样死干以外,根本就不关心惠惠的学习与生活。上课除外,惠惠其余的时间,就都在田埂上度过了。村前村后的每条大小田埂,都刻满了惠惠小小的脚印。刚才打蛇,五六个孩子围着水蛇哇哇叫,就是打不死它。还是惠惠跑过来,看准了,不声不响地三镰刀,结束了这场混战。
“惠惠,镰刀拿过来,我们要埋蛇。”明明对惠惠说。他已经将水蛇提到高田埂上。
惠惠把镰刀丢到明明脚边。明明想去拾,斌斌已抢着拾起镰刀,蹲在田埂上掘起坑来。他几乎把送信的事忘了。斌斌一刀接一刀地掘,用手扒出松土。他干得很卖力,好像要把他刚才留给同伴心上的那句不光彩的话挖掉。可是路当中泥块太硬,砖石又多,斌斌鼻子上都沁满了汗珠,还只挖了个拳头大的洞洞。在一旁用两只手嘶啦嘶啦拉草的惠惠,看见斌斌那么吃力,白球鞋都沾上了泥,就不声不响地从斌斌手中要过镰刀,在斜坡上另选了一个比较潮湿的地方,几刀子下去,一个不大不小的坑就挖好了。
孩子们是最富于想象力的。他们给蛇做了一个小坟,坟前竖了一块木片小碑,上面用铅笔歪歪斜斜地写着两行字:“这里埋了一条蛇,行人注意别踩着!”
大家站起来,正要离开的当儿,一个伙伴忽然提出:“还没有烧钱纸呢!”
“做了坟堆是要哭的呀。不哭,蛇就要作怪,我们都要中邪的!”
同伴们都想起了有些大人搞的那一套玩意儿,心里痒痒的,虽然明知是封建迷信,但玩劲儿已经冒上来了。
“拿纸头出来!”明明向同伴们挥一挥手。
大家开始上上下下翻腾自己的口袋。孩子们的口袋永远是鼓鼓囊囊的,尤其是男孩子。口袋,往往藏着他们的兴致、爱好和秘密。可是,大家翻腾了半天,堆在地上的“钱纸”并不多:几张废纸,已经打皱了的香烟壳,几块用废纸折成的“豆腐干”。
“这几张纸怎么够烧,再掏!”明明像一个严厉的指挥官,大声下着命令,自己带头把所有口袋都翻了个空。
一个伙伴迟迟疑疑掏出一大把“豆腐干”,都是用高级香烟壳折成的。他看了看,正要往口袋里塞,被明明一把夺过来,往地上一扔,说:“玩这个有啥出息,烧掉!”明明又从另一个同伴手中抢过一本破旧的连环画,翻了翻。“红卫兵大串联的书你还留着,烧掉!”说着就往地上一扔。
斌斌手中拿着一个镶有花边的白信封,正要往口袋里塞,也被明明一把抢过来。
“明明,这个不能烧哇!”斌斌伸着一只手,往回要信封,急得眼珠子都快弹出来了。
明明不理睬他,翻过来看,信封正面上面用钢笔字工工整整地写着:公社李书记亲启。信壳没有封口,明明抽出一张印有大队红字印戳的信纸,嘶啦啦展开来,用普通话大声朗读起来:
李书记:
上次你答应把爱人转到县棉纺厂的事落实否?这次安排“土地工”是个机会,请多关照。
我队西瓜就要熟了,到时候一定送上请您品尝。


× × ×
×月×日


不知是斌斌的父亲写得太深奥了呢,还是明明的朗读水平差,总之是读得疙里疙瘩的。明明读完,就挥着信纸问大家:“你们说,要不要烧掉?”
“烧掉,烧掉!”大家一齐挥着手叫。
明明将信封、信纸往地上一扔。
“不能烧! 爸爸知道了,准要骂我。”斌斌一边说一边伸手去拾。
“怕什么!”明明一脚踏住信纸,“全都是见不得人的话,你还当宝贝护着?”
斌斌的手伸向明明脚底下的信纸试了两试,迟迟疑疑地又缩了回去。他不愿意再触怒明明。他想和大伙痛痛快快地玩下去。
一个同伴把写给老师的检查也丢到“钱纸”堆里。
惠惠同一只手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放到纸堆上。明明拾起来一看,是一张还没有订正的数学试卷,就马上往惠惠口袋里一塞,说:“惠惠,要烧,最好把你的篮子、镰刀都烧掉,试卷可不能烧。”
经过一场“洗劫”,每个人的口袋差不多全空了,地上摊着花花绿绿的一堆纸。明明把纸分成两堆,一个同伴用火柴点燃了其中的一堆。火,在蛇坟前无声地烧起来了。
“啊——肉啊!”一个同伴首先这样拉长了一声,一场闹剧就此开场。
“啊——鱼啊!”
“我的蛇啊!”
“我好伤心啊!”
“噎——”一连串长长的凄婉的拖腔。
火越烧越旺了。原来在他们头顶上“嘤嘤嗡嗡”的一团蠓虫,被烟火一熏,飞走了。戏是开场难,一旦开了场,就很自然地唱下去了。
“张××呀,你这个老师好凶啊!”
一个同伴看见火刚好烧着他的那张检查书,张大嘴巴假哭起来,其他伙伴也都呼天抢地:“课外作业压死人啊!”
“图画课叫我们抄生词啊!”
“体育课关在教室做算术题啊!”
“苦——啊——”
“蛇——啊!”
火,像一条无毛的烂虫,沿着纸堆悄悄地爬上去,爬上去。淡淡的火焰在空中飘忽一下消失了。做獐做智的哭声却此伏彼起,随着晚风飘得很远很远。
第一堆“钱纸”烧得差不多了,明明将斌斌他父亲的信投进了火里:
“李书记啊——”他这样开了头。
“你是猪八戒吃西瓜呀!”
“胀破肚皮要送命呀!”
“还是省点我们吃吃吧!”
“伤心啊——”
“蛇——”
他们好像演戏一样,全都进入了各自的角色,一个个哭得忘形起来。还有两个伙伴用唾沫涂在自己的眼角装眼泪。明明干脆在稻田里捧了一捧水往脸上一倒,顿时“泪如雨下”。
“肉啊——鱼啊——”斌斌也想找一个题目来哭叫一下,可肚皮里空空的,舌头也转不过弯来,想来想去,才想出来这么几个字,而且哭得也很生硬,不像伙伴们把声音拉得那样抑扬顿挫,酣畅淋漓,悦耳动听。
火焰越来越小了。明明把那本讲红卫兵大串联的连环画往火堆里一放。火舌在书上舔了几舔,很快就窜起来,形成舞动着的一簇。
“四人帮啊!”明明这样哭。他成了一个出色的葬乐队的指挥了。
“你们这帮杀千刀的啊!”
“你们这帮龟孙子啊!”
“害得我们好苦啊!”
“伤心啊——”
“蛇——”
这时,有一个孩子真的哭了,那就是惠惠,他一直在旁边割草,听见大家哭,他停下手中的镰刀,真的流起泪来。他想起了自己死去的父亲连个坟也没有。
两堆“钱纸”渐渐地变成了一小堆灰白色的纸灰。纸灰飞起来,围着他们直打转,哭叫声也进入了高潮。
“啊——天啊——”
“让我爸爸当个工人吧!”
“让我将来考取大学吧!”
“你们都走了,我在队里干‘包产到户’,也不差呀——”
“显个灵吧——”
“蛇——”
火终于全熄了。一些烧剩的纸灰还亮着点点光斑,闪闪烁烁,时隐时现,最后也全灭了,冒起缕缕青烟,袅袅升起。这几个祭蛇者像发了疯似的,还在俯仰着身子,狂呼大喊着。
清凉凉的晚风把最后一缕青烟也给吹走了,第一批胆大的蝙蝠开始在他们头顶上翩翩飞舞了。稻叶尖发出的“沙啦啦”响声,好像在微笑着提醒他们:“好了,你们也哭够了,该回去啦!”
………
在乡间的小路上,一群孩子齐心协力地抬着两只小草篮(那是惠惠的),向村里走去。一路上,仍旧可以听到他们“肉啊、鱼啊”的哭叫声,哭叫声中还夹杂着欢笑声,在晚霞中飞扬,飞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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