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滩头十五年——记萧红骨灰迁送离港始末》(原文全文)
1942年11月的某一天,由于一位日本朋友的协助,我同戴望舒先生进入当时还是禁区的浅水湾,在荒凉寂莫的滩头,第一次拜谒了萧红墓。
据骆宾基的《萧红小传》所载,萧红是在1942年1月22日去世,24日火葬,25日黄昏葬在浅水湾海边的。我们去时距离她的安葬时期已经有半年以上,但是由于当时的浅水湾是荒凉少人迹的,墓上的情形似乎并没有什么改变,在一道洋灰筑成的大圆圈内,有由乱石堆成的另一个小圈,这就是萧红的葬处,中央竖着一块三尺高的木牌,写着“萧红之墓”四个大字,墨色还新,看来像是端木蕻良的手笔。当时我们放下了带去的花圈,又照了两张相。这两张相片,在当时本是由于偶然的机缘才得以留下的鸿爪,不料十五年后竟成了藉以确定她的葬处的唯一可以依赖的材料了。
今年春天,为了萧红墓已经被糟蹋得到了令人难以忍受的地步,朋友们奔走相告,商议要筹划一个能够阻止这令人心痛的状况再发展下去的对策时,大家认为我是现时留在香港曾在十五年前见过萧红墓原状的唯一的一个人,便怂恿我对这问题作一个公开的报告,这就是今年3月我在本港中英学会为这问题所作的那一次公开演讲的由来。当时为了时间匆促,萧红的作品除了一本《生死场》以外,其他什么也找不到,骆宾基的那本《萧红小传》更不用说了。我只好从《鲁迅书简》中勾稽了一点有关《生死场》的资料,而作为这次演讲骨干的,就全靠十五年前第一次谒萧红墓时无意摄得的那两张照片,我将这两张旧照片请朋友复映放大了,又将今日已经变成出租游水衣小棚的萧红墓地也摄了一张,将这三张照片放在一起,在会场上给大家传观:这几张照片的对照真是太强烈了,构成了一种无言的控诉。因此我的演讲虽然极拙劣而且空洞,但是这几张照片却激动了在场许多人的情感,大家一致要求对于萧红墓一定要想一个办法,不能再放任不问。于是这次演讲就获得了预期的效果,当场由中英学会的代表们答应接纳大家的要求,在理事会上正式提出议案,负起保存萧红墓的责任。这次萧红骨灰的发掘和迁运回广州工作,能够获得港府市政局的协助,得以顺利进行,可说都是中英学会这一诺的力量。
由于萧红的骨灰的埋葬地,根本不是指定的墓葬区域,又太接近沙滩,要保存下去,问题很多。今年7月初,这地段的所有人忽然要在墓地上开始一些建筑工程,而且已经雇工将墓地上面被添筑上去的那一大块混凝土掘开了,幸亏给关心萧红墓地的人士发现得早,奔走骇告,几经交涉,这才答应暂时停工,等候我们商定一个妥善的善后办法。这时大家觉得既然无法将原基地保全了,不如先将骨灰掘出来再想迁葬的办法,恰巧这时中国作家协会广州分会已经有信来了,他们已经接纳端木蕻良的委托,拟将萧红的骨灰迁葬广州,要求予以协助。于是我们决定自己正式进行发掘工作,并由本港文艺界人士和萧红生前友好,临时组织了一个“香港文艺界迁送萧红骨灰返穗委员会”负责办理此事。但是在这里,开掘墓地迁移骨灰,是要事先领取执照的,而向例只有死者的亲属才有资格申请领取,但是切急之间那里找到萧红的亲属呢,可是情势又迫切得刻不容缓了,于是大家就推定我以“友好”的名义去申请。这样奔走多日,终于获得谅解,居然在7月20日拿到了这张执照。
萧红骨灰的正式发掘工作,是在7月22日上午十时开始的。当时在场的人,除了我和陈君葆先生以外,还有港府市政局派来督工的华布登先生。五个泥工从上午开始掘土工作,到了下午就发现了骨灰罐。这时正是下午三时,我们都亲眼见到了她的骨灰罐初露出土面的那一瞬间情形,因此骨灰罐的盖子虽然给一个泥工的铁锄不慎打破了一点,但是由于收手得快,损破的情况并不很严重。我们郑重的用手拂去了四周的泥土和砂石后,就将骨灰罐搬了上来。
在浅水湾滩头寂寞的长眠了十五年的萧红骨灰,就这样又再见天日;而我们奔走经月,提心吊胆的发掘工作,也就十分顺利而且圆满地完成了。
由于大家决定在迁送萧红骨灰返穗以前,要举行一次简单的送别仪式,于是骨灰罐就暂时寄存到九龙红磡的政府厝房里,承市政局的好意,还赠送了一具很精致的小木箱来安置骨灰罐。举行送别会的日期择定了8月3日的早上,地点就在厝房的永别亭内,接着就乘搭当天十一时半开行的列车送往广州。为了不想惊动太多的人,举行送别会的时间定得很早,而且并没有发通知,但是在这天早上,留港文艺界人士差不多都不约而同地闻讯提早起身,赶来参加了。萧红死得寂寞,这次的走,总算走得热闹了。
十二时半,火车抵达香港边境,护送骨灰的代表们,在车站的长廊入口,郑重地将用绸布包裹着盛有骨灰罐的木箱,交到中国作家协会派来的代表手里,于是香港代表们所负的这一项不寻常的任务,就宣告完成了。在那一瞬间,我想起了送别会上的一副联语,不禁暗暗的向她祷祝着:
“魂归乐土,看山河壮丽,待与君同!”
1957年8月8日,写于香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