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河倒影》(原文全文)
实用呢,还是好奇呢?从休士顿中午上飞机,吃两次饭,睡一次觉,就是伦敦了。因为我在旅行之前从来不预先准备什么,更谈不到预定旅馆;在伦敦转了一两个钟头,我也知道不可能找到房间;于是就搭上来剑桥的火车。车厢里只有两个人,我问他:“去剑桥在哪一站下车?”他说,当然是最后那一站。他的意思也许是剑桥而后,还有什么呢?车厢破烂的程度,我想就是我在廿几年前从西安去宝鸡的火车...
实用呢,还是好奇呢?
从休士顿中午上飞机,吃两次饭,睡一次觉,就是伦敦了。因为我在旅行之前从来不预先准备什么,更谈不到预定旅馆;在伦敦转了一两个钟头,我也知道不可能找到房间;于是就搭上来剑桥的火车。车厢里只有两个人,我问他:“去剑桥在哪一站下车?”他说,当然是最后那一站。他的意思也许是剑桥而后,还有什么呢?
车厢破烂的程度,我想就是我在廿几年前从西安去宝鸡的火车可以相比,美国有的火车很糟,台湾有的支线上的火车很烂,都比这个火车要强多了。可是,它却有一个特色:那即是烂而不脏。无论多穷多破而不脏,是一种特有文化。这种文化也许举个例才能说明。我小孩时在北平的邻居是家旗人,每天以典当为生,家贫到了如洗的地步。可是不脏,每天擦呀、洗呀,弄得一尘不染。我想所谓清贫即是如此之谓罢。
于是,这一列清贫的火车穿过山洞,经过绿野,在一片秋光里慢慢停下来,可不是吗? 这是剑桥。
好在这是终点,不然我可急坏了。我怎么也开不开门,因为并无把手可开。后面那位唯一的同伴走过来,很熟练的把手伸到没有玻璃的门窗之外,一下就开了。这样烂的车,这种开门法,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这个站,除了是露天外,不比新竹车站大,而出口又有收票处,与新竹站更像了。我好像觉得我又在走出新竹车站,到清华去教书似的。自己提醒好几次:“这是剑桥,这是出牛顿,出马克士威尔,出汤姆荪的地方。”我这一行。一下就想出这么多大师出自剑桥,世间三百六十行,再乘以三百六十,你看这儿出过多少大师罢。摇摇头,不大相信。
过了些小街小巷,安顿在一个旅馆里。在飞机上吃足了,并不饿;也睡足了,并不困。反正在这儿的日子最少也有一年呢,也不急于东看西看的。沿着小街,信步走去。眼睛忽然一亮,再仔细一看,不自主的笑起来,难怪小赫胥黎到了美国说:“怎么美国连一本书也没有呢!”我来到一个小书铺的前面。
在美国找到一个书店是件很不易的事情,找到一个有点正式的书的书店,更难。而我信步所之,在这么个小街,这么个小店,发现这么多可爱的书,眼前好像有一片眩目的光芒。掏出一把在伦敦飞机场换来,还不会用的钱,让店东挑了两先令去,带回一本《新科学家》来。
三翻两翻,即看到很熟悉的几张画。仔细一瞧,这些书全是中国的东西,一张是1061年湖北的铁塔;一是1621年射火箭的车;一是1610年河北的拱桥;最好玩的是一张木刻,是用河水推磨,用磨拉风箱,用风箱吹起旺火。
细看一下,原来是尼丹约瑟新出的一本书的书评。这本书叫做《东西方的科学与社会》,大概是他从1947到1964的论集。主要的内容是中西科学的比较,中国科学对西方的影响,中国社会与中国科学的关系等等。他发现了许多发明出自中国。并有照像或图画作为证明。
很自然而然的,我们会问:为什么那么多发明,却没有导出像欧洲近五百年的科学发展?尼丹约瑟,画龙点睛的结论是:中国科学在整个发展过程中主要是为了“实用”。
这位写书评的牛津教授反问说:欧洲近五百年的科学又是因为什么发展起来的呢? 当然这是个太难答的问题,不过由尼丹约瑟的书的背面,是否可以看出另一个假设,即是:欧洲近五百年的科学发展主要是为了“好奇”。
说是为“好奇”,也许太专门,不易理解。就拿尼丹约瑟为例,他以半生时间跑完了中国,又淹在剑桥的书海里,去发掘中国的科学史,这除了“好奇”,还能说出其他的原因吗?
我们反过来问,我们能不能找到一个中国的尼丹约瑟,以半生的时间,淹在南港的书库里去研究欧洲的科学史来解答这个问题:“欧洲近五百年的科学发展主要是为了‘好奇’。这个假设是对呢? 还是错呢?”
我掩卷凝思了半天,我想在中国找不出这样一个“笨”人来。也就是说,在这种笨人不能产生之前,我们所谓的科学,还是抄袭的、短见的、实用的,也就是说,真正的科学是不会产生的。
从楼上望出去,剑桥就在眼前,剑河的水也并不是格外清澄,桥旁的树也不是特别碧绿;峥嵘的楼顶,我们可以建;如茵的草地,我们可以铺。我们同样有不朽的蓝天,同样有瞬逝的云朵。但培养这么多人在这里作好奇的梦,却不是一蹴可几的。
1969年9月30日于剑桥
理智呢? 还是感情呢?
我住在剑桥的一个小山坡上的一幢大楼里。这个山叫欣快山,这个楼叫艾德楼。我想如果在一暴风雨之夜,天边有几道如剑的闪光,照着楼前一排冲天的柏杨在狂风中摇荡,再加些雨声与风声的“效果”,正好是一部神秘或恐怖片的开始,不必另加布景,就可变成好莱坞的影场。
而当你走进这个楼里,当然是门支呀一响,随后是吧达一关,跟着是寂无人声,你走一步,地板随着响一下,你更会觉得全身有点冷。
剑桥的传统,一天三顿饭,两次茶,大家正襟危坐穿着黑袍一块吃。所以每天同楼的人都可最少见三次,最多见五次面。你不能总说天气,因为天气一直很好。你也不能总说茶,因为今天的茶与昨天的茶毫无不同。你也不能只跟一个人谈,因为话都谈光了。你又不能找点事儿做,因为有那么漂亮的工读女孩子一盘一盘菜端来伺候你。这种环境逼迫着每个人与另外一个人接触,而今天的话题又不会同于昨天的话题。谁知哪一句闲谈在心天上映出灿烂的云霞;又谁知哪一个故事在脑海中掀起滔天的涛浪? 我想剑桥的精神奖多半是靠这个共同吃饭与一块喝茶的基础上。这个基础是既博大又坚实的:因为一个圣人来了,也不会感觉委屈,一个饭桶来了,正可以安然地大填其饭桶。
人物呢,四路英雄都有。比如,有一个是剑桥出身的考古学家,今年才八十五岁。如果七时吃饭,他六时半就要从他卧室动身,楼大固然是个原因,走的速度也是很重要的因素。听他说话也得仔细些,因为他忽然说几百亿年以前的事,又忽然转到二次世界大战。我第一天,就与他聊天,聊了几分钟,他全无反应,然后他看我的嘴不动了以后,才徐徐向我道歉,他说:“我耳朵有点聋。”我暗叫:怎么不早说呢?
那么,你以为这是个养老院了,并不是。我隔壁却住着正在研究牛顿史的修女。你今天在饭桌旁可能碰到个学法律的,一副法官神气,明天喝茶时又碰上个专学南美经济的。还有一天,我的邻座是个机械工程师变成了神父,现在正在探究数学的哲学。他一边品茶,一边问我,世界上为什么有“零”;一边抚摩他的茶碗的边缘。我说,大概是因为有茶碗,所以才有“○”。
昨天,文文静静的一个披头学者坐在我座旁,说话非常清晰而有力。他是研究伍穆诺的。我没有听懂,再写一遍,喔,原来是Miguel Unamuno,他大概是存在主义的先河罢。
这位披头学者在介绍伍穆诺说:
“哲学的目的是研究‘人’。并不是抽象的‘人’,并不是‘人是理智动物’啦,‘人是政治动物’啦所谓的‘人’。哲学所研究的人应是有血、有肉、有生、有老、有病、有死的人。这个又吃、又喝、又玩、又睡、又爱、又想的人。活生生的人,活泼泼的人,有着种种弱点的人,受着种种折磨的人,才是哲学研究的对象。
“伍穆诺并不是无视于世界其他事物,而是觉得在这个有血有肉的人的面前,其他事物变成暗然无光,变得次等次要。
“而人,真正的本质即是个性。你也可以叫它良心、良知、精神或灵魂。是‘个性’在那里活动;是‘个性’在那里成长。研究这个有活气的人才是哲学所应作的事。”
我反问他说:“那么,你怎么个研究方法呢?”
他越说越兴奋了,眼睛冒着蓝色的火焰。他说:“研究方法是用诗来鼓舞他,用戏来烘托他,用梦来勾画他。既不是用天上的石头,也不是用地上的石头,更不是用人造的石头来研究哲学。材料吗? 是唐吉诃德,工具吗,是哈姆雷特。”
“你看,”你滔滔不绝的:“伍穆诺的文字中,莎士比亚与哈姆雷特是不分的,塞万迪斯与唐吉诃德是不分的。我想你们中国也有这种有力的工具!”
我说:“是的。曹雪芹与贾宝玉也是常常弄混。”
他然后慢慢地解释给我听:“你想,是说出头发的颜色、衣服的式样、身裁的长短等有力呢?还是说,这个人像唐吉诃德可以传来多少精神。”
我反驳他说:“那你的意思是把艺术当成哲学,或者说,把哲学看成艺术。”
他急忙解说:“不! 这是哲学,不是艺术。我们研究的是人。仔细说来,是人的两件最重要的事,一、人的不朽:人是如何为争取自身的不朽而挣扎;二、人的完美:人是如何为显示自己的存在而奋斗! 是这两件事,是这两种动力,在创造文明。”
“可是,人非不朽,奈何!”
“对了,这就抓到了问题核心,伍穆诺对于‘死’三致意焉……”
我手中的咖啡已经冰凉,他的咖啡在手舞足蹈中溅满一地,我最怕他把话题要转到“死”,我想结束这段谈天,反问他:“你看,伍穆诺是否为理智与科学的一种反动!”
“不! 只可以说伍穆诺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先知。因为他生在距今约一百年前。那时的人类之看科学尚是花繁叶茂,还不是像现在似的尘土蔽天。……”
我让这位披头学者说的迷迷糊糊。他的头发本来就长,再加上苍白的面庞与深陷的眼睛,在这并不太亮的灯光下,在这样大的空厅里,还有剑桥的黑衫在他指手划脚下左右飞舞,我不知为什么觉得有些夜寒。
“好了,我们明天再谈,太晚了。”
我从空厅慢慢的走回卧室,忽然觉得这个亘古以来就纠缠不清的“理智与感情之战”的激烈。左边好像是冰山的寒光,右面好像是漫天的野火,而人类呢,在这冰火之间时而颠倒,时而战栗,时而鲁莽,时而畏缩地作茫然行。
1969年10月1日于剑桥
明善呢,还是察理呢?
剑河的水是满清澄的,桥边的柳是很妩媚的。但,我想这些并不是剑桥独有的特色。倒是这样大的草地,这么细得如丝、柔得如绒的绿草,看来令人出神。圣约翰学院的草像一片海,而那堆楼倒像海上航行的古船;克莱尔学院的草像一片云,而那座桥像云堆里浮出的新月。耶稣学院的草地像一位铺满了绿藻的湖面;艾德学院的草地又像一个鉴开半亩的方塘。如果没有草地,那么多孩子的那么多样的梦,何处寄托呢! 所以,穿过了五步一楼,又转出了十步一阁以后,必然是一片蓝天与一片绿野涌现眼前。
最能杀风景的倒是我自己。有一天我与一个神甫一块散步,我不由得问他:“这么大的草地,谁来剪呢?”
好多人都有剪草的经验,那是件比理发还头痛的事。好像昨天刚理了发,为什么今天又要理发了? 草地呢,西边的还未剪完,好像东边又长出来了。易实甫有两句诗。
“春风吹花花怒开,春风吹人人老矣。”在美国时,我常常一边推草,一边哼哼这两句诗。后来索性杜撰了四句:
春风吹草草怒长,春风吹发发怒长,几时才得绿满窗前草不除,且留白发三千丈。
我实在是由于剑桥草地这么多这么大而想到杀风景的问题,没有想到竟由草地而引出一个很耐人寻思的故事:
神甫告诉我:
“这么多学院的草地,都是由谁剪,我不太清楚,我们楼前这块草地,是由赫伯特、阿伯特剪的。”
“他是谁?”
“不是他,是他们。这是两个人。”
“赫伯特一定是德国人了,阿伯特呢?”
“赫伯特是德国犹太人,阿伯特是由赫伯特在公园里拾来的!”
“拾来的,是个小孩?”
“不是,也是个老头儿。小孩当然容易被人遗弃,可是,老头儿更易被人遗弃。”
我让他这种倒插笔的叙述法越说越胡涂。我说:“请你从头说起罢!”
“你知道剑桥有个‘明善’会吗?当然剑桥的学会太多了,不过这个会是很特殊的。如果把其他的会可以归并成一个总称,叫做‘察理’的会,那么,赫伯特、阿伯特这个会可以叫做‘明善’的会。”
“这个会觉得理是察不完的。如果把‘理’都‘察’完再做一件事,那就什么事也不要做了。人生的目的是见到受饿的人分给他一块面包;见到受冻的人,送给他一件衣服。把那个醉倒的人扶住,把那个跌倒的人挽起,凡是自己觉得是善的就直截了当的作出来。”
“人生的光荣,是不踏死路旁快死的虫,是不摧残枝头受伤的鸟,是把自己口袋里的钱分出一半来给一个需要那一半钱的同类!”
“赫伯特是这么个会的会员。他很可能是在希特勒执政时对于犹太人的悲惨如蚁的残酷命运,所受刺激过深,所以他变成一个服膺明善会的会员。”
“他是二次大战时移民到英国的。很早就住在剑桥了。他好像最初还租所房子,有点营生;但因每天房里睡满了他捡来的饿汉,廊前倒卧着街头拾来的醉人,邻居们把他赶出来,于是,他变成了这里的推草的工人。”
“推草的工作并不重,他一个人管也尽够了。可是他又到公园里拾了个阿伯特来。学院的院主说,我们既没有可做的工作,又没有这份钱粮。可是赫伯特愿意把床改成两层,把面包分成两半,把阿伯特在人生的孤崖上挽回来。”
“于是,我们学院里有一份钱粮用两份人工的事。你看,除了草地他们推得特别平整外,那边的树丛不也是修剪得格外有致吗?”
“我想你看到过他们的。他们住的屋子距你不远。你有工夫时可以约他们到你屋里喝点酒,酒是可以温暖的,在这萧瑟的秋天。”
“神甫,我知道了,你不必再说了。”
当然剑桥有的是可歌可颂的故事:牛顿树的艰难移来,拜伦像的进退维谷,培根的手泽,罗素的巨帙,马克士威的论电波以通鬼神,卢森弗德的裂原子而惊天地……等,都是有光,有电,有色,有声。可是,像赫伯特、阿伯特的传奇,却是我所意想不到的。
我站在草坪前,凝望着那一片绿烟,在想:几百年来,不知有过多少剑桥人注视着这片草地在察理与穷天,而赫伯特、阿伯特呢,却把它剪平、扫净、并洒上自己一些谦逊的梦想。
1969年10月14日于剑桥
一夕与十年
反正剑桥这个地方我不明白的事儿太多,所以懒得再问了。比如罢,有人告诉我皇后学院旁边的那座桥叫数学桥,因为没有钉子。这么小个地方,还不好找吗? 拐弯抹角,找到了一看,上面有很多钉子,这怎么能说没有钉子呢。再有呢,每天吃饭的大厅都是电灯通明,为什么礼拜四却是高烧白烛呢? “未知生,焉知桥与烛”,不问,算了。
今天的烛光好像特别幽暗,坐在我对面的那位生朋友口中念念有词:“马克白把生命比做风前的烛,我们在幽夜里看到摇曳的光。”让他自己暂且在那儿背诗罢。我左边坐的却是又一位从未谋面的人,一问之下,也是教逻辑的。坐在我右边的呢,是个学古典文学(所谓古典是希腊罗马)的学生,他是唐宁学院的,为什么今天到这儿来了呢? 反正不明白的事儿太多,“未知生,焉知古典与逻辑”? 不问,算了。
今天岂止有烛,这不是还有酒吗? 于是,酒酣之后,继之以耳热;耳热之后,继之以脸红。一刹那间,好像四个从未谋面的人成了久别重逢的好友。差不多四五个人一组,这一排一排的黑袍,分成若干若干组,就这样自然而然的谈起来了。
坐在我左边的教授说,他非常恨那些并不懂什么而偏爱在那儿写书的人。所以今天上课时,不是应该开几本参考书吗? 他说他在黑板上所开的,不是参考书而是要学生“尽量避免看,绝对不要买”的十本“杰作”。他说:“我的演讲,足够使你们头昏脑胀而有余,不用再买那些书了。”我差点儿把已到嗓子的饭喷出来。
坐在我对面的这位“诗人”原来是老剑桥,回娘家住些时日的。他接着发言了。“没有见解的书,最好写在厕所的墙上,或是三一学院的黑板上。”我不懂这是什么意思。他为什么骂三一学院,正要问学古典文学的这位右邻,诗人接过去了;他举例说:“你知道世界之大,无处没有文学。在宫廷有宫廷文学,在山林有山林文学,在湖边有湖边文学。而任何地方都有厕所,所以无处没有厕所文学。”
“厕所文学给人的影响还在其次,主要的是一定把厕所的墙弄成稀脏,以至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如何才能杜绝厕所文学,是一个宇宙性的无法解决的人类难题之一。”
我这个听“众”实在感到茫然,不知他要说什么。他继续说:
“剑桥的三一学院。今年盖了个厕所,一位校监料到一定有厕所文学家出现,他乾脆把厕所的墙弄成黑板,并且把现成粉笔放在那里备用。厕所文学于是大批出笼。不过,很容易擦,每天擦一下也就是了。剑桥解决问题的办法,你看是否独创一格?”
“我实在很钦佩这位学监的独到办法,”我说,“应该请这位学监到我们控制系里想点办法。”问题是这样的:
“你知道我们搞控制系统的人,是离不了计算机的。我们系里的计算机是由政府花大钱买来的。因为很贵,所以特别派两个技工使用,不论教授学生的题目,计划好,由这两位技工把它弄上机器。但技工下午五时就得下班,而一个题目,白天总是弄不出什么结果的;得弄到深更半夜是常事。可是技工五时下班走了,铁定的是计算机要睡十六小时了。如果给技工加班罢。但无处去找加班费。因学校无此预算。结果是花很多钱弄来的计算机放在那里‘日入而息’。不知三一学院的学监能想出点办法否?”
不知为什么,这段话却触动了逻辑教授的灵感。他说:“我有办法。”他说:“其实这办法也不是我的创见,这是一个宇宙性的人类难题之二,不过,却有解法!
“你知道逻辑大师是怀得海了。怀得海一传而至罗素,再传而至维根斯坦,你知道我们这一行是怪符号要比字多的。那些符号都是打字秘书所最头痛的。所以想出版一篇论文,打字的时间有时比写作的时间还多。再好的秘书打这稿子,也没有不头痛的。当然五时以后是绝对留不住任何秘书打鬼画符的。维根斯坦的办法是拉秘书下海。他把符号给她讲明白了,让她了解她打的是什么。结果效率大增,也无所谓下班时间或加班薪水了。而这位女秘书就是安兹克,早已成了牛津大学教授,现在变成剑桥大学的讲席。所以说,要想技工逾时还工作,而又无薪水可加,最好的办法是把他教懂。他必随你下海。”
他也许多喝了两杯,过甚其词,来个苏东坡的想当然耳的笔法,我倒因此知道了现在的权威是安兹克。
就是吃这么一次晚饭,我好像觉得我走进饭厅时与走出饭厅时,除了肚子有所不同外,脑筋似乎也有所不同。好像有好多观念在辐射你,有好多想法在诱引你。不知是哪位圣人创出剑桥这种制度,这种制度是无时无地不让你混合。比如教授与学生混合,喝茶与讲道混合,吃饭与聊天混合,天南的系与地北的系混合,东方的书与西方的书混合。至于行与行间的混合,他们以为更是理所当然的事。生物化学家忽然变成了考古家,工程科学家忽然搞起经济学。搞抽象数学的到实验室作起实验来,连女秘书都可变成权威教授,你就知道这个学校之怪了。
喔,我明白了,今天可能是又一次,又一种的新混合,用杯中之酒来烧软了如铁的死头脑,藉促膝之谈,激出智慧的新火花。“与君一夕话,胜读十年书”,我以为只是说说而已,而在剑桥竟真有其事。
1969年10月16日于剑桥
王子的寂寞
一个学生样子的少年,正在一个茶馆旁锁上他的自行车。三五个在路旁的人注视着他指手划脚的,也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我与彼得正从路旁穿过,我问他:“这是怎么回事?”“等一下告诉你!”他轻描淡写地,目不旁视地继续向前走。我一边紧跟他的步子,一边追问他。等我们走了五六分钟,他才说:“那个锁自行车的学生就是正在剑桥念书的查理王子。”我对他这样迟迟作答很气;我想立即回头再看一下或打个招呼,可是已离得很远了。
在我回头时,彼得对我怒目相向,且冲口而出:“你给人家点自由好不好?”我没有再说什么,头也不回地跟彼得继续往磨坊巷的方向走去。
我不好得罪彼得。因为他从不乱说话。他说话之有分寸,有时令我吃惊。为缓和我与彼得之间不融洽的气氛,我说:“我们中国从前也有皇帝,而皇帝也骑自行车。”他果然轻松下来,追问着说:“你先说你们的皇帝,我再说我们的。”
“我们中国大清皇帝最后一任叫做宣统。民国成立以后,这位皇帝还在紫禁城里坐了十多年。他是三岁登基的,到十几岁才不做了。他十来岁的时候,要学骑自行车。可是,皇帝怎么能学自行车呢? 一来呢,我们中国的宫殿多是门限,门限也者,像小墙似的横在门前,自行车当然不能过。二来呢,学自行车一定要跌倒几次才学得会的。让皇帝跌倒怎么可以呢?”
彼得越听越有兴趣。我说:“这两个问题是这样解决的:把每个门限都锯一缺口,是为皇帝练车,这当然不难办到。”
而我们中国皇帝学车时,也同样受你们牛顿地心吸力而跌倒,却不易找出防止的办法。最后是由好几十个太监出动,站在路旁排成了两道人墙,皇帝跌不到地上,于是皇帝学会了骑车。但,谁愿意在两道人墙中间骑车呢? 他很讨厌这些太监,所以就快骑,人墙不够用了,所以两排太监跟着跑。皇帝看着两排太监跟着跑更生气,所以他就突然急转弯。突然停住,弄得太监前仆后继,左倾右倒,无所适从。”
彼得还以为我在造谣呢,其实我是把溥仪的回忆录照实地说一遍。因为这一景太逼真,我们两个都笑起来。笑后,我又继续说:
“那时候,电话刚发明,当然皇帝的皇宫里也安上了电话。皇帝想试试电话灵不灵罢,拿起电话筒来,却感到茫然。不知打给谁。他忽然想起他惟一认识的人是曾听过一个杨武生的戏的杨武生。于是只有向杨武生家摇通电话,大喊:‘来者可是杨小楼吗?’”
我一边说,一边笑。我觉得这段话如用国语说给一个中国朋友听,一定两人笑的前仰后合,而用英语说给英国人听,未免减色。
当我说完“皇帝拿起电话筒来,打给谁呢?”彼得已陷入沉思;等我说完了杨小楼,他根本未听见,而忽然正色曰:
“你觉得一个社会这样对待一个人,公平吗?”然后他继续说:
“这位查理王子的祖父乔治六世也是在剑桥念书。可是因为乔治六世念书时是在剑桥外面住了三年,剑桥连一个朋友也没有交到。时光如飞,这位查理王子又来了。所以现在的女王决定要他住在三一学院,好与别的学生一样。他现在好像有几个伙伴了。有时候出去打打猎,又有时候演演戏什么的。
“剑桥的学生,差不多都是上一半课,旷一半课,而查理因为是王子,所以上三分之二课,只旷三分之一的课。他入剑桥,教师协会还抗议,说他中学成绩不够剑桥标准,说他利用皇家势力,后来剑桥把他的中学成绩公开了,教师协会才不说话了。每个学生都邀女孩子开舞会,他还未用腿走半步,刚用眼一扫,第二天即上了报了。有汽车时,人家说他招摇过市,骑自行车,却总跟来一群人指手划脚。好像命运注定了该受寂寞的包围,寂寞像湿了的衣服一样,穿着难过已极,而脱又脱不下来,你说这不是社会在虐待一个人吗?”
彼得说他们的皇上时,由面部到内心竟感到如此痛苦,却是我始料所未及的。
因为他平时常对我说,英国是保守的,但保守并不是一个不好的形容词。保守也者,是为既存文明作辩护的。不必说这些保守制度传下来文明所具的功劳;即使是有百非而无一是的罪犯,一个文明社会不也得给它辩解的机会吗? 我觉得彼得是个彻头彻尾的保守派,所以我反问他:
“既然如此,何必保存这个皇帝制度呢? 为了皇帝自己的快乐,也早该把皇帝制度取消!”
彼得立时针锋相对的说:“你在美国呆久了,觉得人生目的是在追求快乐,追求快乐载在《独立宣言》上是不是?”
“并不是的。有意义的人生只是减少痛苦而已。起码说呢,减少自己的痛苦;往大处说呢,减少别人的痛若。快乐者只不过是减轻痛若的错觉罢了!”
“哎呀,磨坊巷都走过了。再见,彼得。”我自己一边急步踏着落叶,一边想:“不知什么时候,这位保守派变成了佛家,‘众生同苦’,现在的王子,未来的国王也不例外。”
1969年11月11日于剑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