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桥所见所思》(原文全文)
记不得是二十几年前在那里读了徐志摩的《我所知道的康桥》和《康桥再会罢》,但我知道我对剑(康)桥的向慕是这位诗人的彩笔丽藻所挑起的。徐志摩是热情如火的诗人,他依恋过无数山川故城,但他只对剑桥说:“汝永为我精神依恋之乡。”稍为熟悉志摩的诗文的人,都不能不承认他的洞察力与自悟力的深透灵空,但他说:“我的眼是康桥教我睁的,我的求知欲是康桥给我拨动的,我的自我的意识是康桥给我脱胎的。”剑桥有如许的魔力,怎叫人不想一探她的幽秘?
8月1日早晨,在温暖的阳光下,我与妻,带了四个孩子,踏入了这个陌生而又似曾相识的大学城。
“欢迎你们来剑桥!”剑大的人类学者华德英女士(Barbara E.Ward)和她的夫婿伦敦经济学院的摩里斯(Stephen Morris)教授好意地在车站接迎。
“剑大在哪里?”我问驾车的摩里斯教授,我急着想会见这个久已向慕的学府。
“剑大在哪里?很难说,剑大与剑城是分不开的。”是的,我后来才清楚,最合理的说,剑大不是一个地方,虽然他也有本身的教务大厦、图书馆等,还包括一群学人的组合:大学校长、学院院长以及学者,还包括一年级以上的学生。真正的剑大分散在剑城各个具体的学院里,学院有自己性格的建筑,有自己骄人的传统,但的的确确,学院又是大学的有机的一部分。所有的课程都是大学主持的,学位的考试与授予也是大学的事。学院只是宿舍,是吃饭、睡觉、谈天、讨论的地方。有社交的成分,也有知识的成分。这是一个与中国、美国,乃至欧陆大学都不同的制度,它是很独特的英国历史的产物。谁设计的? 没有人,剑大是慢慢成长起来的,不是一下子创造出来的。
“金先生,你看左边,那是Peterhouse,他是剑大最古老的学院,成立于1284年。”刹那间,我被那古铜色的、苍老的建筑吸引住了,陈旧,是的,七百年了,但我只感到他的古雅。其实,当踏入剑桥时,一般浓厚的古典气息就扑面而来。剑桥的建筑很少有鲜明的颜色的。虽然满眼是红砖的房屋,但那种红是深沉的,带点褐色的,是那种经过几世纪的风雨洗礼的红,已经不红了,这种不红的红更好、更有味道,至少在我的眼里。“那街头远处的尖塔楼阁,看见吗? 那最高的是王家学院的礼拜堂,是15世纪亨利六世建造的,它对面的是Great St. Mary Church,是大学的教堂,是13世纪初叶盖的。”王家学院的礼拜堂(King’s Chapel)有一种王者气象,有点旁若无人的睥睨感。在辽阔的剑桥的平原上,在多半是二层高的建筑的屈冰顿(Trampington)街道上,那尖塔就好像插入云霄的石笋。突然,我意会到浮凸在天空中的都是尖塔楼阁。
“摩里斯教授,到处似乎都是教堂、礼拜堂,所有的高建筑都是!”
“是的,剑桥有许多教堂、礼拜堂,究竟有多少,我也不清楚。”中古,我忆起历史书中所述的中古的寺院世界。不错,这就是剑桥之所以为一中古大学城吧! 在过去一个月中,我与妻参观了好些教堂与学院的礼拜堂,我渐渐知道教会在剑桥的历史中所扮演的角色。剑桥如果没有剑大只不过是一个风景秀丽的小城,剑大如果没有教堂、礼拜堂也必然会是另一番完全不同的风姿。不! 我根本怀疑会否有这个世界着名的大学。是无数的尖塔楼阁把时间冻结在这个小城里,赋予了他历史的悠久感与庄严的面貌。中古的森冷窒息的空气已被宗教改革、文艺复兴的浪潮冲洗一空,但寺院毕竟给予了剑桥学术的根苗。剑大许多学院是国王、王后、贵族夫人哺育长大的,如王家学院、三一学院、克莱亚学院、皇后学院、潘普罗克学院,但许多学院则不是由寺院培养成长便是与教会有关的,如Peterhouse Michaelhouse,Trinity Hall,Jesus,Selwyn。剑桥的学术生命是与寺院、教堂长期结合的;在剑大诞生之前,最早的传道、授业之处即是白纳德教堂,在1730年大学的教务大厦未建立前,所有的学位考试与毕业礼就是在今日的玛利亚教堂举行的。大学不只本身有教堂,剑大的所有学院也都有自己的礼拜堂。一个学院如果没有一个礼拜堂就会觉得缺少什么似的,早期的学院建设如果没有教堂,就像画龙不点睛了。不论教堂是否是人天相接的阶梯,但没有了教堂,在剑桥会变成一个无声音的古城(真的,剑桥的静是出奇的!),至少就听不到向晚的钟声了。钟声激发了剑桥的诗情,也是钟声把中古带来了20世纪。在剑桥,上帝未死,他与科学都被钟声羽化成诗了。转过了剑桥中心,更静了,车外,多的是参天的古树,多的是一块块绿得想在上面滚一滚的草地。街道上最少的就是人,所看到的是二位骑在自行车上的一老一小,是祖母与她的孙女儿吧!? 那小女孩的笑声像银铃似的散落在满地的绿里。其实,将就点,不需要到剑城郊外的格兰赛斯德草原去踏青,绿就铺在每个人家的门口。噢! 原来是这份绿使我感到那么心旷神怡。来剑桥后,每个黄昏,我们都舍不得让它轻轻溜走,或者,骑车向炊烟处飘去,没有目的,没有牵挂,像少年时在去碧潭的路上任“铁马”纵跃。忘了时间,忘了“规矩”,跟孩子一起在格兰赛斯德草原上翻滚,滚得满身是点点金光,一直到素月冉冉上升,送别夕阳在辽阔的地平线上。我们是回到自然,回到大地的怀抱中来了! 香港五年摩天高楼上的生活使我渐渐忘了自然的乐趣,在剑桥的寻觅中,寻觅到了自然,也寻觅到了自己。更多的夏晚,我们会披一件薄毛衣,随着清脆的钟声向剑河慢慢地踱去。去探望剑河是不可太匆忙的,在匆忙中你不会捕捉到她那份文静,那份女性的柔情。去看剑河,除了夕阳钟声里,最好是晨星的冷雾中。在清晨你可以瞥见她睡梦中醒来的娇态,若有若无的少女的神秘笑靥;到黄昏时分她又是婀娜端庄的贵妇了! 最醉人的是在微风中她伴着垂柳婆娑起舞的美姿,永远是那样的徐缓,那样的有韵律,那样的亲切的招呼! 剑河轻盈地穿过皇后学院、嘉萨琳学院、王家学院、克莱亚学院、三一学院、圣约翰学院、麦德兰学院,她穿过世界上这些最古老学院的园,为这些男性化的建筑带来了妖娆与明媚。剑河两岸的学院的草地像一块块蓝玉,像一幅幅锦绣,也像一片片浮云,而跨过剑河的则是一座座如雨后的彩虹的桥了。志摩说:“康桥的灵性全在一条河上,康河,我敢说是世界最秀丽的一条水。”我想我们的诗人没有夸张,不过,我毕竟要想,假如没有这些古典的学院,没有那些几个世纪以来从学院的拱门中走出来的大学者、大科学家、大诗人,剑河会不会那样秀丽? 会不会那样有灵性? 会不会那样秀名远播,引人慕艾? 是人使水秀灵呢? 抑或是水使人秀灵呢? 我不知道。但剑桥真是出过不少灵秀的人物,真正灵秀的人物。不去算那一长列叱咤风云的政治家了,也不去算我们孤陋不知的学者了,只消举几个我们熟悉的学术史上的名字好了,牛顿、达尔文、哈维、马尔萨斯、凯因斯、培根、罗素,这些名字在物理学、生物学、医学、人口学、经济学、哲学上,不是巨手开凿新纪元,便是在知识的旅途中竖起了里程碑,至于史宾塞、拜仑、米尔顿、伍尔华茨、丁尼生,则都是诗国的桂冠和骄子。这些人在剑桥留下了足印,留下了音貌,留下了谜样的故事。剑桥是静寂的,静寂得几乎有些寒意,但她永不会叫人无聊。静寂使人孤独,但孤独正可以使人与剑桥历史中的巨灵对话。剑桥最高的精神活动是在那些孤独的历史的对话中进行。
“金先生,到了。这是Clare Hall,我们下车吧!”摩里斯教授已把我们带到了剑桥的“家”,我们的家就在学院里面。
“我希望你们在此会有快乐、有益的一年。”华德英女士亲切地握手言别。我这次申请来Clare Hall访问研究,是她提醒并热心安排的,她认为这个新学院的构想与建筑最适宜来到剑桥访问的人,并且对有家庭的人是最理想的。一点不错,这是一个很新的学院,她是1966年从六百年历史的克莱亚学院中独立出来的,写剑桥史的人称之为克莱亚的Daughter College。这个新学院的诞生是剑大历史中一个新的里程碑,她的成立是要给予剑桥更多的国际性的情调,提供给来自国外的访问者一个知识交流的新环境。她的新颖灵巧的北欧式的设计与古老学院的凝重沉厚的建筑成了显着的对照。她的最“现代”的性格也许表现在两桩事上,她没有礼拜堂,她的饭堂里没有高脚台。这里的气氛比较温暖,人也比较有笑容。第一任院长璧柏教授嘴上的微笑是剑桥不多见的。他现在是开温第士物理学教授(我之了解开温第士实验室在世界上的地位是从陈之藩先生那本图文并茂的《剑河倒影》的小书中获得的),据开温第士的伊甸博士告诉我,如果璧柏教授获诺贝尔奖是不会令他惊讶的。他说目前开温第士“只有”(他强调)三位是诺贝尔奖的得主。
古老的剑桥已有了转变,Clare Hall只是转变中的一个具体的表征。变是不能免的,自1972年起,古老的以男性为中心的王家学院都已开始收女生了。在剑河波光水影的篙船上的少女也不再像徐志摩所描写:“穿一身缟素衣服,裙裾在风前悠悠飘着,戴一顶宽边的薄纱帽,帽影在水草间颤动”(在剑大图书馆重读到徐志摩四十年前赞颂剑桥的诗文是一件大快事)而是穿牛仔裤,三点式的带点野性的少女了。剑桥什么事都讲传统,但剑桥的传统永远容忍、甚至鼓励新的尝试。剑桥的魔力是传统中一直有变动,在变动中又强劲地维系着传统。其实,剑河是剑桥最好的影子。剑河的水长流不息,曾无一瞬不在动中、变中,但剑河自远古流向无穷的未来,她永远是剑河。她是剑桥永恒的化身。
1975年9月9日夜改定于剑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