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景》(原文全文)

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有一项节目叫逛街。逛街的含义不等于“逛街”这两个字的字面所包括的那么简单。有人是为了趁热闹、看橱窗，但更重要的是欣赏街景或欣赏某一条街道特有的情调。我没有到过巴黎，在电影和图片上看到那里有许多街头咖啡座，我相信巴黎的街景和情调是吸引这些茶客一个主要的因素。街道之所以被人们认为富于情调，固然是由于街道本身的结构、灯光和两旁的建筑物起着决定的作用，但人们对所谓情调的喜爱要求也各不相同，有人认为闪着霓虹灯的夜街最迷人，有人却以为静寂无人而只有一两盏暗淡的街灯的街景最有诗意;我们读过许多诗人写街景的抒情诗，有人赞美城市里“会霎眼的夜街”，有人却喜爱小镇寂寞的“雨巷”。

在艺术作品上很多人善于描写街景。有些电影用相当多的胶片来描写街道，特别喜爱用晚上有薄雾和街灯的街景来烘托主题要求的气氛;出现在油画家笔下的街景更多，不论是行人来去匆匆的忙碌的街还是静寂的街道的午昼和黄昏，它们境界不同而情调也大异。比较起来，澳门有些街道更能使人想起油画家笔下某些小城的街道所具有的情调，在一条铺了石卵的斜路弯角，一堵灰墙上伸出一棵槟榔树，路旁是矮矮而古旧的欧式房子，绿色或褐色的百叶窗直通到地面，骑楼上一律是生了锈有着古典图案的铁栏杆。现在香港半山坚道以上的若干弯曲而倾斜的街道还保留着同样的情调。这境界过去曾经吸引了许多油画家来写生，他们之所以发生兴趣，我相信是因为它们带着浓厚的南欧情调。不过现在如果你到这些地方去写生，千万要提防一座火柴匣式的大楼突然在这古老的境界中出现，把原先这一带具有的情调完全破坏了。有些街道可以看到一种中西合璧的风格和久远的历史，那就是石板街一类地方。古旧的房子骑楼一律是铁栏杆，老式的招牌林立，到处晾着衣服，有些外国摄影家最喜欢在这里猎影，按照他们的观点，这是最能代表东方落后的街道。有一位外国回来的中国水彩画家在这里画了一幅街景，也许他认为这里很有点“唐人街”的味道，但是他叫街上的人回到清代去，让其中一部分人戴上了尖顶帽子——那是外国画家画中国人时通常采用的公式或标志，看了叫人啼笑皆非。

香港只有马路和比马路小而且不行车的街，实际上并没有巷和里。在羊城居住过的人都知道除了马路之外还有纵横交错的巷或里，它们都很狭窄，过去的交通工具只能够让轿子走过，少数特殊窄的，当轿子走过时，路人得站上房子的石阶让路。巷或里全都铺了花冈石板，日子久了，路面异常光滑。路灯通常是挂在屋角檐下。这些小巷虽然简陋，却具有南方城镇街巷的特色，当然也有属于它的情调。早上，人们的木屐拖在石板上发出了“的得的得”有节奏的声音，花贩喊着：“卖白兰花”忽忽地走过;晚上，小巷里一片清静，如果是冬天，偶然会有一个卖热蔗的人打破了它的沉寂，有时还传来了卖唱者苍凉的二胡声。三十年前，有一位那时候是诗人而目前是有名编剧家的朋友写过这样的句子：“请听一听，这流浪人的歌声。”那时小巷的情调是充满了凄凉的。时至今日，那古老的小巷还是用那些光滑的石板铺着路面，但人们感受到的情调已经大异，譬如那凄凉的歌声就永远不会再听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