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1月02日星期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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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字》(原文全文)

解放前,在乡村集镇上教小学,教学以外的杂事很多:赛神唱戏写通知、写神庙对联,村里人有了红白大事写请柬、谢帖、庚帖(婚约)、灵牌,年关之前替穷人写借据、卖契,替一般住户写春联……像一个全村或全镇的义务秘书。我在王店镇教小学,杂事要比一般村镇还多一半,因为镇公所的书记每天只顾上给镇长到遥远的山庄上催租逼债,镇长便经常拉我的差。在这种年头,为了不丢掉饭碗,不能随便...

解放前,在乡村集镇上教小学,教学以外的杂事很多:赛神唱戏写通知、写神庙对联,村里人有了红白大事写请柬、谢帖、庚帖(婚约)、灵牌,年关之前替穷人写借据、卖契,替一般住户写春联……像一个全村或全镇的义务秘书。我在王店镇教小学,杂事要比一般村镇还多一半,因为镇公所的书记每天只顾上给镇长到遥远的山庄上催租逼债,镇长便经常拉我的差。在这种年头,为了不丢掉饭碗,不能随便得罪镇长,因此,我便得多吃一点苦。
一天,镇长交给我一卷缎子和一包泥金,要我替他写字。这个任务他在上一天请区长吃过大餐之后就向我说过,说区长被调升,镇上有个欢送的表示。按地方的习惯,每逢被提升的县、区长离任的时候,地方士绅便向老百姓收一笔钱,请他吃顿饭,送些礼物。礼物是用绸缎之类的料子,写上几个恭维性质的金字,名叫“帐子”,“帐”字可能是屏幛的“幛”字叫错了音,不过可以不必管它。
王店镇的学校设在一座汤帝庙里,冬天在厢房里上课,夏天常把课堂搬在正殿对面三丈见方的戏台上。这座戏台,每年只是秋收以后唱一次戏,除此之外,冬天有些大户借它存干草,到夏天一方面作课堂用,另一方面有些住家离庙近的农民在后台和角落上铺着席子,在午饭后和晚饭后到上边乘凉休息,好在和上课时间不冲突,倒也能各尽其用。这天上午,我拿着镇长交给我的缎卷子、泥金包、白芨、粗瓷碗和两支笔到台上去,一个青年小伙子从一条席子上爬起来问我:“先生! 写帐子吗? 我来帮你!”他这么一说,另外有几个人听了也起来看热闹。写“帐子”在这地方不算稀奇,大户人家做红白大事也有送“帐子”的。这位热心帮忙的青年有经验,并没有问我怎样做,就把泥金放在碗底,倒了一点水,用白芨研起来。
青年把金研好,我把缎卷子绽开一抖,台上闪起一道红光,引得大家吃了一惊,凡是躺着还没有闭上眼睛的人,都爬起来看。
“这是什么缎?”几个人一齐问。
“呀! 跟闪电一样!”有一个人吃惊地夸赞。
我也不知道叫什么缎。既然有人提到闪电,我便顺口说:“就叫它闪电缎吧!”
“给谁送?”有人问。
“给区长!”我说。
“为什么?”
“区长要走了!”
“早就该走!”“就不该来!”“去了是福!”……七嘴八舌议论起来。
我提起大笔在金里蘸着,就有人把缎子给我铺在桌面上问我说:“先生! 给他写几个什么字?”
这一问可把我问住了。原来这位区长才来了三个月,因为办了一宗县里认为“很漂亮”的事,县里报了省府,省府就马上把他提升了。他办了什么“漂亮事”呢?本年春天,省府连派了三次粮秣借款,因为地方太穷苦,前任区长收不起款来被撤了职,而这位新区长一来马上就想出了办法,办法全在于和王店镇镇长配合得紧密。这位镇长是全区的首户,全区大小村庄都有他放的债,都有押给他的地。新区长来了请他帮忙,他便出了个主意,要区长把全区欠款户挨次传来,有钱的交钱,没钱的把地押给他,他替欠户还款。区长听了他的话,用油印印了些押地字据,把欠款户一一传来,有钱的交钱,没钱的不填字据不放走,果然从4月份上任,不到5月底就把欠款全部追清。这位区长就是因为办了这样一宗“漂亮的事”才被提升了的。对这样一位“漂亮区长”,该恭维他几个什么大字呢?我一时想不出个主意来,便反问大家说:“你们说写什么好?”
那位研金的青年说:“写‘真会要钱’吧!”
“不好! 不如写‘真会逼命’!”又一个人说。
“逼谁的命?不如写成‘逼死祖爷’更明白些。”又一个人说。
我笑了笑说:“你们都说得对,可是不论照谁说的写上去也保准出事!”说得大家都笑起来。有人说:“还是由你写吧!”
由我又有什么好写的呢?还不是得昧着良心说话吗?我想了一阵,想出个模棱两可的成语来,写了“有口皆碑”四个大字。
“先生! 这四个字是什么意思?”
“就是说区长的好处大家常常念叨着哩!”
“对! 哪个人,哪一天还不骂他几遍王八蛋!”
我换了小笔去写上下款。这上下款都是镇长拟好了写在纸条子上的。我把纸条铺好正要写,那位研金的青年指着纸条子上写的下款“王店镇镇长王静仁率全体镇民敬叩”的“全体镇民”几个字说:“怎么还要叫我们给他送帐子?”他这么一说,大家都瞪了眼;识字的念给不识字的听,不识字的也火了!
“不行! 除了催款,他哪里挨得着我们?”一个人说。
“我们不捧他这催命鬼!”又一个人说。
“可是镇长要我这样写,我替人写字,怎么好改呢?”我既然抗不过镇长,也只好当众说明不是我的意思。
还是那个青年说:“写了也不算! 我不出钱!”他又向大家说:“谁也不要给他出钱! 区长给镇长放了押地债,让镇长一家给他送帐子吧!”
“连名字也不愿挂,谁还给他拿钱?”
“谁拿钱谁是王八蛋!”
“谁拿钱谁是龟孙子!”
“谁拿钱谁是……”
“可惜是你们已经拿过了!”我说。
“谁拿过了?”每个人都看着别人的脸色互相追究。
我问:“镇公所前天不是收过一次钱吗?”
“那天收的是‘公事钱’!”有人回答。
我向他们解释说:“那一笔‘公事钱’,除了给区长摆了一顿筵席之外,剩下的只买了这么一块缎,花完了没有我可不知道。”
“真他妈的! 又叫人家把咱们装鼓里头了!”
“质问镇长去!”
“质问王静仁去!”
“质问王八蛋去!”
大家说着都跳下台,冲出庙门。
过了一阵,街上的人声就“哇啦哇啦”越吼越大了。

1957年9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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