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1月02日星期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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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冈雕塑园》(原文全文)

井冈山茨坪北山有座雕塑园,环列着十七位井冈斗争前期主要领导人和烈士塑像。他们是:毛泽东、朱德、陈毅、彭德怀、谭震林、陈正人、滕代远、何长工、王尔琢、宛希先、李灿、张子清、何挺颍、袁文才、王佐、贺子珍、伍若兰。身后是苍翠的松柏林。脚下是绚丽的杜鹃花。远处是逶迤的山峦峰壑。十七尊塑像,迎着温煦的春风,凝望井冈山,闲眺神州故土,肃静,深情,似乎在沉思、反思,又似乎...

井冈山茨坪北山有座雕塑园,环列着十七位井冈斗争前期主要领导人和烈士塑像。他们是:毛泽东、朱德、陈毅、彭德怀、谭震林、陈正人、滕代远、何长工、王尔琢、宛希先、李灿、张子清、何挺颍、袁文才、王佐、贺子珍、伍若兰。
身后是苍翠的松柏林。脚下是绚丽的杜鹃花。远处是逶迤的山峦峰壑。
十七尊塑像,迎着温煦的春风,凝望井冈山,闲眺神州故土,肃静,深情,似乎在沉思、反思,又似乎在等待、期待。
井冈山斗争前期的领导干部可能还有,红军战士自然更多,但这十七位足能代表了。从外地上山的人,可能对他们之中几位的名字感到陌生,但人们今天大都能以平静的心情和客观的态度来对待面前的人物。他们不会如善男信女“朝山进香”那样狂热地表达虔诚,也不会玩世不恭地望望然去之。人们缓缓移动脚步,仰慕先烈、缅怀勋业之余,仿佛又在苦苦地寻找什么,思索什么。
乱云飞渡,大浪淘沙,留下来的是金子。
咫尺相望,如同当年斗室共处,促膝谈心,似乎都能触到彼此的呼吸。
以后几十年间,他们之中有几位曾经叱咤风云,驰聘疆场,逐鹿中原,饮马长江,功勋赫赫,举世同钦。不料一夜之间,横祸从天而降,顿时厄运临头,从此跌落深渊,直到心脏停止跳动,尚不知所犯何罪,终于含恨离开自己为之戎马半生、耗尽心血的人世。
而在这块小小的草坪上,却都还保持草创时期的本来面貌。赤诚相处,亲密无间,不计尊卑,不分高下,一色都是普通的红军战士,一样的指挥员。军长仍是军长,委员仍是委员,没有等级森严的人为鸿沟,更未被奉为高入云端的神祗。
朱德军长当年曾为战士伙房写一副楹联:
红军中官兵伙衣着薪饷一样,
白军里将校尉饮食起居不同。

通俗浅显,却道出两种军队的本质区别。
莫非只有回到最初的出发点,才恢复了人与人、同志与同志间的正常关系?
暮春时节,丽日和风,弥漫着一片真诚的爱意。多么令人神往的岁月,多么令人怡适的氛围! 若是长久地保持这种恬静和谐,该有多好!
我相信这不会是虚愿。
肃立在彭德怀同志塑像前的人,分外多些,停留得也分外久些。
三十年前的秋天,我第一次拜访井冈山。在茨坪一座小石桥边,当地同志告诉我:当年红军主力下山后,彭老总率红五军回师井冈,击溃窜上山的白军,安抚遭到洗劫的乡亲。就在这座小石桥头,他亲手向遭难的老俵们每人发一块银元。当年从彭军长手里接到银元的人,有的还健在。那块银元,许多人一直珍藏着,日子再苦也舍不得花掉。
叙述这件轶事时,正是庐山会议的第二年,彭德怀同志已经被戴上“野心家”、“反党集团头目”的大帽子。然而井冈山人追忆银元的故事,依然怀有景仰敬佩之情,没有任何顾忌。或许此处毗连湖南,他们听到过彭老总回乡调查民情的事,知道实在情况;或许他们根本就不相信那些离奇的神话。
如今,又是三十年过去。彭老总依然安详地站在松柏丛中,依然是小石桥头将一枚枚银元递到老俵手里的彭军长。他的塑像质朴厚重。目光如炬,注视着一切魑魅魍魉;胸襟似海,容纳了种种猜忌谗言;心潮如沸,仍在为人民鼓与呼吗?
人们心中都有一杆公平的秤。留在眼梢的深情,挂在嘴角的微笑,代替了千言万语。
那几位不为人熟知的烈士,都曾为开辟这块第一个红色根据地洒下心血。遗憾的是他们走得太早,还没有走出江西,甚至还没有来得及下山,就血染山林,献出生命。
为崇高的信仰献身,为执着的追求流尽鲜血,无怨无悔,甚至也并不希望世人铭记。然而,他们有的曾经长久地被误解,被泼上污秽;有的更被误杀,不死于同白军浴血苦斗的战场,不死于受伤被俘的敌人刑场,却死于自己人之手,倒下了还背着一个莫须有的罪名。
历史终究不是少数人可以随意捏造扭曲的。该昭雪的终究要昭雪,该平反的终究要平反,不管时间隔多久。
今天,人们会说:“烈士们地下有知,当会含笑瞑目。”
这自然是生者的语言。死者是不会有知的,既不会含笑,也不会得到什么安慰。他们身躯早已灰飞烟灭。他们的墓木(如果有的话)已拱。一切都已经成为远逝的历史。
若是有冤有恨,也已成为千古奇冤,百年遗恨。人们只能将历史的教训长记心头。
历史的迷失是可以原谅的。但是,重复历史的悲剧怎能原谅呢?
十七尊塑像中,只有你——王佐,骑在马上,威武豪雄,既有劫富济贫的绿林好汉的本色,也有红军将领打红色江山的气魄。
你同袁文才一起,将秋收起义的队伍迎上井冈山。你参加了红军,参加了共产党。红军主力下山,你又奉命坚守大小五井,保卫乡土,同来犯的白军周旋厮杀。
然而,来自自己人枪膛的黑色子弹,残杀了还未及从床上坐起来的袁文才,又残杀了仓皇渡河逃命的你。罪名是“有通敌嫌疑”。
狭隘、愚昧、专横,曾经扼杀了多少革命英才!
我想起三十年前上山时,有一次夜宿大垅生产大队部,见袁文才的遗孤,当时担任垦殖分场的副场长。我不敢向他问起当年的惨剧,他也似乎有意加避,彼此心头都有一道刀伤。
第二天清晨,我在乡里一些旧屋前徘徊,蓦然抬头,一堵断墙上赫然还留着署名为“红×团宣”的标语残迹,依稀可见几个大字:“坚决消灭袁王匪部”。霎时间,仿佛已被历史尘封的刀光血影又来到眼前。我极其惊讶:为什么它竟能保留三十年之久? 人们早已不愿提到这件悲惨的往事,而它却像一个见证人,在谁也不注意的角落默默的诉说。
此次上山,我没有去大垅,我也不想再去寻觅那堵断墙,料想它早已成为废墟,建起新楼。我很想忘掉那条标语,却总也忘不掉。
这儿静静地站着两位女性,人民忠贞的女儿,杰出的巾帼英雄。她们的名字,被岁月的烟尘湮埋了多少年。
近些年来,人们对贺子珍的名字和她的事迹知道得渐渐多了。从传记、纪实文学和电视剧里,不时地能见到她的姿影。这是公正的,值得欣慰的。拂去了那许不公平的尘埃,还她本来面目,我们看到了一位平凡而又不平凡的女战士形象,又是一个悲剧性的形象。
但是,不知道如今有多少人听说过伍若兰的名字? 我站在她的塑像前,只能低头愧疚,在这次上山前,对她几乎茫无所知。
一个山区的农家女儿,一位年轻的女共产党员,成为军长的伴侣,却仍然在做地方工作,做妇女工作,认真地工作,默默地奉献,不幸在一次战斗中牺牲。
一株玉洁冰清的兰花过早地被摧折了。
我忽然若有所悟,似乎明白了我们衷心爱戴的朱德元帅为什么一生那么酷爱兰花。他的庭院里,书斋里,栽满兰花;到外地,总爱访兰、品兰。莫非在那清雅纯洁的幽香中,寄托了刻骨铭心的情意和哀思?
宁静的雕塑园,虽不是世外桃源,却能远避尘嚣浮躁。松柏为邻,杜鹃作伴,朗朗明月,习习清风,让两颗纯洁的灵魂得到安息吧。
一群群瞻仰者参观者旅游者离去了。
一队队共青团员、少先队员离去了。
井冈山长大的青少年,从小就接前辈英雄事迹的熏陶教诲,对他们的名字是熟悉的。来到雕塑园,抚摩着胸前的团徽和红领巾,都会从心底油然浮起阵阵光荣感、自豪感和使命感。
井冈雕塑园镌刻了一段历史。那十七尊塑像,披一身历史风霜,注视着井冈山,注视着人间,注视着过去、现在和未来。注视着,询问着,沉思着:
历史将怎样写下去?

1991年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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