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事》(原文全文)

看到你在出神的应该是我。是我在走入黑暗巷子，是我在按红漆斑剥的门铃，是我见你仍旧呆立了那么一会儿，才继续移动了黑青色的脚步，溶入大榕树的水气里去。紧接着，我似乎听到奇妙而清澄的接吻声，被张挂在榕树的气根之间，丝状，不慌不忙的波纹，如此将悲伤与怔忡，一丝不漏地接收过去了。

如今见你出神的是我，独自拎着简单的行装南来北往，因为害怕想到你，而力求镇定;突然冷酷起来的我，按着眼睑之下的秘密，紧紧抱住怀里翅膀扑动的小鸟。而真正看到我流泪的将是你啊! 刚从密林似的酒吧买醉回来，恍怫之间，你站在我的面前，用落寞的脸狠狠击打了我，用不必追问也已一清二楚的眼神鞭笞着盛装及风尘仆仆的我。

我仍旧很珍惜那分悲剧气氛浓厚的病历表，我很想将浓郁的乡愁及无垠的寂寥调成一杯乐酒，每天送到你手里，请喝它! 天空再度被当作美妙的声音而回响了片刻，在这里，依旧是我，盛装及风尘仆仆的我，自八楼的咖啡座踱蹀下来，街道已经被包裹得很深了，一条笔直的，深深闯进我眼瞳里，似乎是一片聚集着风声的路途。请喝它，请喝着它，人是不是应该独自走完这条长程，然后返回床上去仰视自己平凡的一生呢? 我走进窗格子里，如同慢动作的影片一般的脱下了衣服、丝袜，把行李袋扔进不慌不忙的角落里去。不错，我仿佛见到微酡的你，在小房间的茶几面前，你说没有醉，但不是你，我亲眼望见你眼中的一丝怀疑。当你拉开纸门的时候，从走廊的侧面，骤然出现树的枝丫，因着风而颤抖的身子;你说我在倾听你拉开纸门的声音，那绝不是你，那使我想起自高空坠下的女人，她在炉上烹着茶，而我在桌上读着川端的“京都”，京都的雪在窗户上骤然晴朗了起来，为什么呢? 为什么呢? 我讷讷的接住说，那并不是你啊! 一个幽暗而空空的地方，住着你经常逼视的一个女人，如同慢动作影片一般的活动着，不慌不忙的生活，爱着小心沉落的生活。

那不会是你，你将外套裹住我发抖的肩膀，那么朦胧的气氛，我不小心抖了一下，乃是生之哀愁的旅人;我看见你望着我走进城市深处的声音里去，直到所有星斗的列车悄悄开动，直到，我一把抓住你愀然的眸子，放声说“不”，再度望见你暗暗辽阔的背影，这次不是溶入榕树的背景里去。再次凝视我的将不再是你，陌生的邻居和鼾声把黑暗折叠起来，我尚且连自己都看不见了，然而，你不是也正好走入了车声及喇叭的暖流里。

我在路上静静走着，好象攀着你的肩膀，听到你雄浑的歌声里有好看萤光流出来。知道那声音会向着远方迂回。

然后，你在读着一本书时，阖上兴味最浓的部分。

1982年2月